束河是一個典型的南方水城。流域南岸因為地理位置優(yōu)越,對外貿易來往頻繁,高樓鱗次櫛比,而北岸因為觀念守舊,還保留著明清時期的亭臺樓閣,只能靠旅游業(yè)維生。
南岸的人們生活節(jié)奏較快,大廈里的白領每日匆匆地來來往往,時常帶著優(yōu)越感。他們邊走邊打著電話,追趕著時間的尾巴,爭取利用每一分每一秒,不錯過任何一個商機。
北岸的人們生活悠閑,通常睡到日上三竿,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打打麻將,罵罵孩子。表面上的祥和掩飾不住暗潮涌動,他們大多清貧,一生只指望孩子能夠考上大學,光宗耀祖。
一條河隔出了兩種生活方式。
阮頌卿住在南岸,佟右右住在北岸。
沒有人指望佟右右能光宗耀祖,在她不長的人生中,無人告訴她,以后的路該怎么走。于是她就這么渾渾噩噩地活著,學習也沒有特別用功。姆媽的口頭禪是“差不多就行啦”,所以,佟右右也把“差不多”掛在嘴邊。
這天清晨,她站在穿衣鏡前梳理自己的頭發(fā),還是萬年不變的高馬尾,只是怎么也梳理不整齊,總有碎發(fā)掉出來。
差不多就行了。佟右右看了看鏡中的自己,想。“佟右右——”
窗外傳來一個女孩子的喊聲。
“來了!”佟右右邊大聲答應著,邊拎起書包往外走。
門外站著一個與她穿著同樣校服的女孩,她生著一雙良善的圓眼睛,略有些耷拉的眼角顯示著她的好脾氣,胸前的校牌上寫著“丁曉珺”三個字。看到佟右右慢騰騰地出來,她的臉上是抑制不住的歡喜。
“佟右右,告訴你件事!”丁曉珺親熱地挽住佟右右的胳膊,“昨天我給哥哥去送飯,他在南邊打零工……”
“是前幾天你說的,在畫展中心給客人端酒的工作?”佟右右問,這件事丁曉珺不止一次說起,她一直為自己有個自食其力的哥哥而驕傲。
“對,你猜我在畫展中心看到什么了?”丁曉珺激動得聲調不斷拔高,震得佟右右耳膜嗡嗡響。
她其實是不感興趣的,南邊的生活對于她來說太遙遠,唯一能跟那邊扯上關系的就是佟美麗了,可她也不常來,佟右右對此話題興致缺缺。
“看到了你的畫像!”丁曉珺幾乎是尖叫著為她的話題畫上了一個句號。說完,她一臉期待地看著佟右右,可是她的側臉仍然像死水一樣平靜。
“不可能?!辟∮矣业卣f。
“對,我一開始也覺得不可能?!倍袁B說,“可是越看越像哎,尤其是你眼底下的淚痣,怎么會那么巧有人長得跟你一模一樣?”
佟右右盡管盡力維持著表面的平靜,可心中還是微微一顫。誰會畫她呢?
“放學后,我?guī)闳タ?!”丁曉珺得意揚揚地說著,“真羨慕你,要是有人把我畫那么美,我就嫁給他!”
“哦?!辟∮矣逸p輕地回應了一聲,然而心中卻開始翻江倒海起來。
佟右右沒能等到放學,在下午的第二節(jié)課結束后,就背著書包,從后門溜了出去。她不想讓丁曉珺跟著,兩人關系雖然好,可她不習慣讓任何人參透內心的想法,或許是一個人生活慣了,她已經不需要陪伴。
畫展中心就在南北岸的交界處。她坐了十幾分鐘的公交車,來到了這個從前根本不可能與她產生聯(lián)系的地方。
畫展中心通體貼著深藍色琉璃,高達三十層,四層以下都是畫展中心,往上是寫字樓。前門守衛(wèi)森嚴,她是從員工通道溜進去的。據丁曉珺說,這里可以坐電梯,直接通往樓上。只是唯一不方便的是,她需要從員工休息室偷拿一件工作服穿上。
員工休息室凌亂無序,人聲嘈雜,因為臨時工居多,大家彼此并不認識,沒人在意屋里多了一個初中生。她飛快地卷起一件衣服披上,正要離開的時候,一個胖胖的大媽攔住了她的去路。
“把這些洗干凈的杯子送到二層嘉賓席去,香檳杯與紅酒杯分開放;再從劉姐那里領二十個果盤,送到三層辦公室?!币惠v推車送到了佟右右手上,還沒容她反應過來,已經被人催促著往外面走去。
幾乎像做夢一般,佟右右迷迷糊糊地跟著大媽往外面走,她在前方不停地抱怨中午的伙食實在難吃,估計采購可能跟賣盒飯的姑娘有貓膩。佟右右把帽子壓低,掩飾著自己的不知所措。
二樓很快到了,大媽交代了兩句后就忙自己的事去了。
佟右右長舒一口氣,四處都是參觀的人,他們或坐或站,優(yōu)雅疏離地交談著,時不時發(fā)出一陣陣刻意壓低了的笑聲。佟右右按照桌子上的提示擺放酒杯,邊放邊尋找著丁曉珺所說的畫像。
幾乎不用費力,佟右右就看到了那幅畫。因為它就在展廳最顯眼的地方懸掛著,尺寸是普通畫的三倍,猶如一面屏風。
這是一張人物丙烯畫像,畫框裝不下那稀薄明亮的色彩,暖黃柔和的豐富色調在紙上流淌。畫中的佟右右在奔跑,頭發(fā)在空中飛舞,一只腳騰空,另一只腳踩在半人高的草叢里。她的臉半側著,右眼下的淚痣清晰可見。
丁曉珺說得沒錯,她在畫上竟然會這么美。不知是她真的美,還是在畫她的人看來,她的確是美的。佟右右一陣慌亂,手中的玻璃杯叮叮當當地碰撞發(fā)出聲響。
這時,她留意到,在左手邊的吧臺邊,一個身著黑色禮服的中年男人一直往她這邊看著。
佟右右偷偷瞟了他一眼,他絲毫不避諱自己的直視目光。
他捏著郁金香酒杯的手戲謔地輕輕搖晃著深紅的液體,灼灼的目光猶如暗夜里的鬼火。
因為距離遠,加上輕微的近視,她看不真切男人的面目,只知道這個人之前從未在她的生活中出現過。這樣的目光佟右右從未遭遇過,使她覺得危險又新鮮。
“Waitress,給這邊來三杯酩悅香檳!”一個女人的聲音冷不丁在她的耳邊響起,佟右右下意識抬起頭,“嗯”了一聲,心里念叨著,你就裝吧,什么waitress,服務生就服務生,又不是在國外。
她忙亂地倒了三杯香檳,手舉著托盤,跟在女人的后面。不敢抬頭,只能看見她婀娜的背影。這一襲銀灰色的亮片緊身魚尾禮服,本是俗不可耐的,卻被這女人穿得有聲有色。
“頌卿,這邊?!迸藳_不遠處站著的某人揮了揮手。
一個穿著禮服的男孩,在一個中年男人的陪伴下走了過來。佟右右側了側身體,把頭埋得更低了。
“媽,以后能別當著那么多人的面說我的畫嗎?他們都是老師,你這樣我很不好意思?!比铐炃湔Z氣中帶著責怪。
“你跟你爸一個德行,不推銷,誰知道?畫得再好,沒人知道也白搭,你是不聽話,好好的學校不讀,非要讀什么南岸的公立高中,想要氣死我是嗎……”看來女人的觀點與她賢淑的外表并不搭。
“頌卿,剛剛高路叔叔的名片你收好了嗎?回頭讓他單獨給你上上課?!敝心昴腥说统翋偠穆曇繇懫?,佟右右?guī)缀醣婚W電擊中似的,抬起了頭。
這個聲音,這張臉,她記得。
他沒有看向佟右右,也難怪,他并不認識她,只把她當作一個普通的女服務員,拿了杯香檳,就自然而然地把目光投向那個少年。
可是她知道自己沒看錯,這個男人的鼻子和下巴與阮嘉妮相似得可怕,猶如一個模子刻出來般。幾個月前,她親眼看到他陪著阮嘉妮在珠寶店看公主皇冠。
一個又一個大膽的猜測輪番攻擊著她的大腦,佟右右覺得,生活就是個婊子,真他媽會玩兒人。
面前站著的這個男人,竟然是佟美麗的相好,阮嘉妮的親生父親,阮頌卿的爸爸!
一直以來,她知道佟美麗生活不檢點,也知道她不管在外面怎么玩,都還有一個固定的伴兒,她甚至為了這個伴兒生了個女兒。盡管佟右右厭惡自己的媽媽,可又憐憫她。這個當初冒著生命危險生下她的女人,似乎是佟右右命中的孽障。
只是佟右右萬萬沒想到,這個伴兒竟然有家室。
阮滿貫是個風度很好的中年人,這一點無可挑剔,這優(yōu)良的家族血統(tǒng)一脈相傳,阮嘉妮就像是他生命的延續(xù),忠實地繼承了他的優(yōu)雅。
阮嘉妮。佟右右有些酸楚地想起她的這個同母異父的妹妹,每次與她共處一個空間,自卑就像是丑陋的藤蔓,順著她的腳趾往上爬,緩緩地束縛她的全身。
她的骨相生得很好,脖頸猶如天鵝一般修長,帶著致命的優(yōu)雅曲線,一舉一動都格外得體??少∮矣夷?,再美的野花終究帶著一股鄉(xiāng)野的氣息。
而他的兒子阮頌卿,竟然也有種致命的吸引力,當佟右右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就無可救藥地陷了進去。
阮頌卿與她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就像是被束河隔開的兩岸,除非河水干涸,除非河床被填平,否則,他們永遠不可能有機會相遇。
她沒等另外兩杯酒被取走,就轉身走了,走得那樣倉促,連撞翻了一個人手中的點心盤都不曉得,這里的空氣令她窒息,她只想快點離開。
為什么非要來看那幅畫?為了證明她還是有人在乎的嗎?可笑。
佟右右脫掉工作服,摘了帽子,隨意丟在員工休息室里的衣帽架上,引來了眾多目光,她來不及跟任何人解釋,狼狽地從后門逃走了。在跑路的時候,她在想,為什么她總是鬼鬼祟祟地在逃?
就在她邁出安全出口的門檻時,一個人追了出來?!百∮矣?!”他在她的身后叫道。
佟右右停住了腳步,但是沒有回頭。
“我知道你就是佟右右。”他說著,一步步走近她,聲音里是欣喜,是寬慰,“你在這里工作?今天是我的畫展,你有沒有看到……”
“沒有看到?!辟∮矣夷灸镜鼗卮鹬?,打斷了男孩的話,“我不認識你?!?/p>
“可是我認識你。”男孩走到佟右右面前,定睛看著她,“我得好好謝謝你?!?/p>
“謝我什么呢?”佟右右看著自己的腳尖,與阮頌卿的腳尖相距不過幾十厘米。
“我人生中的第一幅畫被人買走了。就是那幅畫你的畫。”阮頌卿往前走了兩步,佟右右后退兩步。
“多少錢?”佟右右問。
“八十塊錢?!比铐炃涞靡鈸P揚地說。
“我就那么不值錢?”佟右右抬高了聲調。八十塊錢?那么大一塊畫布呢。就是按廢紙賣,也能賣十幾塊的吧。
阮頌卿見佟右右反應這么大:“八十塊不少了,我們同學在街上給人畫肖像,五塊錢一張速寫,十五塊錢一張素描?!?/p>
這下輪到佟右右無語了:“誰買走的?”
“剛剛還給了我名片的。咦,哪兒去了……”阮頌卿開始翻自己全身的口袋,嘴里嘟噥著,“怎么不見了……”
“好了,不用找了。”佟右右沒有多大興趣看,“我要走了?!薄拔刮刮?,別走,畫賣了八十塊錢,你也立了蠻大的功勞。不如我請你吃飯吧?”阮頌卿笑瞇瞇地湊近,看著佟右右。
看著他這副略帶著壞的樣子,佟右右有些臉紅,不過她還是回絕了:“謝謝你,不用?!闭f完,她轉身就走。
“哎哎哎,你這人!”阮頌卿轉了個圈,兜到佟右右的面前,擋住了她的去路。
“我有名字,請不要喊我喂喂喂,或者哎哎哎,我叫佟右右?!辟∮矣叶ǘǖ赝媲昂鷶囆U纏的大男孩,認真地說。
“好,佟右右小姐,請問我能否榮幸請你吃頓飯呢?”阮頌卿笑嘻嘻地說。
“不能?!辟∮矣腋纱嗟鼗卮鸬?。
“喂!”阮頌卿收起了笑容,半笑半惱地說,“不行,你必須得來!”
“憑什么呀?”佟右右也有點急了,她怕再這么糾纏下去,自己意志力不堅定,心一軟就答應了。
“說起來,你以前弄丟了我不少畫具,還記得嗎?那次你鉆進我畫袋里!”阮頌卿振振有詞道,“倒是你得先賠我東西才是?!?/p>
“我沒有錢賠你?!辟∮矣腋砂桶偷卣f。每個月A君付給姆媽八百元生活費,姆媽有抽煙的習慣,佟右右的零花錢份額就這樣被吸掉了。
偶爾佟美麗會塞給她點錢,她沒有工作,佟右右懷疑這些錢的來歷,從來不要。所以,除卻學費和基本開銷,佟右右過得并不富裕。
“我不管,你可以用陪我吃飯來抵消,就這么說定了?!比铐炃湫U橫地說道。
“我……”佟右右啞口無言,她半天才擠出一句話,“我不會出賣色相來陪你吃飯的,錢我以后一定還給你!”
阮頌卿看著她憋得滿臉通紅,急切切的樣子,撲哧一聲樂了:“什么叫出賣色相,你還真敢說,我對你可沒非分之想,你誤會了。”
“你……”佟右右覺得自己總被他帶溝里去,她突然發(fā)現,這樣的交流方式下,她是完全處于劣勢的。她心里清楚,面前就是一片沼澤,而她不知道路,走得雙腳泥濘,而阮頌卿卻步履輕快,時不時還回頭嘲弄她一番。為了追趕他,她已經開始漸漸往下沉陷,沒人拉她一把,她只能自己摸索。
“你長得很有特點?!蹦泻⒆拥男θ萘钯∮矣夷垦#m然佟右右沒看清剛剛那女人的臉,但是她的兒子,阮頌卿的臉上無不在透露這樣一個信息——這個女人一定是傾城的美人。
只是,已經有了這么美的妻子,為何還要再找佟美麗?佟右右無法理解。
“怎么有特點?”從小到大沒人夸過佟右右,她自知不美,甚至連好看都算不上。倘若這人以夸贊開始搭訕,那么她扭頭就走。
阮頌卿想了想,隨口胡謅道:“你的骨點很明顯,眉骨、顴骨、下頜骨突出,頜肌、口輪匝肌以及笑肌明顯,額頭飽滿,下巴方毅,加之五官輪廓清晰,十分適合做肖像模特。一小時給你一百元,中午包一頓飯,每周日下午來我們畫室,怎樣?”
佟右右被他的一番話說得傻在那里,不知如何作答。
這時,從安全門那邊傳來了呼喚阮頌卿的聲音。阮頌卿往里面望了下,加快了說話的速度,“我在一中的高中部,那兒有個畫室你曉得吧,如果去的話,跟他們說,你是阮頌卿找來的,就這樣……”
阮頌卿倒退著走,仍然面向著佟右右,夕陽斜斜映在他的臉上,面孔上的每根線條無不在訴說著詩意與抒情,尤其那雙眼睛,并不十分大,可雙眼皮與濃重的睫毛給它們增添了深邃的神秘。
因為年輕,他的面容并未完全成熟,某些地方還帶著孩童的稚氣,但由內而外散發(fā)的氣質已經成形。
“佟右右,回見。”他的微笑連同人一起消失了,佟右右卻再也無法邁動腳步,她呆立在這棟大廈下,看著地上自己小小的、蘆葦一樣羸弱的影子。
你長得很有特點。這句話在她的耳際回蕩,久久沒能散去。
天快黑了,佟右右才慢吞吞繞過大廈,往家的方向走去。
在過馬路的時候,她看到之前在畫展上碰到的黑衣男人,他手里拎著一幅包裝好的畫,另一只手拿著手機,邊走邊講電話,前方有一輛車等著他。
他們幾乎擦肩而過,佟右右下意識低下了頭,耳畔卻飄來一句若有似無的問候:“佟右右,你好啊?!?/p>
待她反應過來,聲音可能來自那個男人時,他已經上了車,匯入了川流不息的車海中去。
可能是錯覺。佟右右晃了晃腦袋,不過這是徒勞,很快,阮頌卿的形象又霸占了她的整個大腦。
我要完蛋了。佟右右痛苦地想。阮頌卿,這個她命中的坎兒,如果邁不過去,她以后的命運將會怎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