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的春天,郊區(qū)住宅的東部,與普通住宅的交界處發(fā)生了一場鬧劇。
那天黃昏,阮頌卿剛剛結(jié)束了長達一天的寫生,背著碩大的畫袋,行走在一條狹長的街巷中,街道兩邊的小菜店、水果店吵吵嚷嚷,他很喜歡這種生活化的熙攘,于是放慢了腳步,左顧右盼。
他隨身帶著單反相機,時不時抓拍一兩張小販與顧客討價還價的場面,準備回去做速寫的素材。
忽然,一個瘦小的女孩從前面拐角處竄出來,兩只手里抓著草莓,還有大大小小的紅色果實從她鼓鼓囊囊的口袋里直往外掉。
正在他覺得莫名其妙的時候,女孩看到他,眼睛一亮,把手里的草莓匆匆往嘴里一塞,不客氣地扒下他肩膀上的畫袋,三下五除二把里面的畫架、畫板、畫紙、折疊水桶掏出來,雙手抱膝,因為身體柔韌性好,竟然把自己一點點折進了畫袋里。
整個人進去后,她哧啦一聲拉上了拉鏈,一動不動地倚靠在他的腿上,畫袋竟也平平整整。如果不是丟了一地的畫具,他真的不會認為畫袋里會藏著一個人。
這一切發(fā)生得太突然,阮頌卿還未反應(yīng)過來,一群人氣勢洶洶地從拐角處出現(xiàn)了。
“那丫頭片子呢?”為首的一個身穿印著“樂天精品果店”字樣衣服的男人大聲問道,隨后,他身后的幾個隨從開始在街道兩邊的小店展開搜索。
“她不可能跑那么快。”一個人看了看悠長的街巷,彎彎曲曲足有一千多米長,“肯定就在這附近!”
這時,已經(jīng)有人開始擠眉弄眼,示意樂天的理貨員,女孩就在阮頌卿的旁邊。
阮頌卿默不作聲地攥住畫袋的肩帶,不動聲色地拎起來。有點重,他略皺了皺眉,可還是理好帶子,單肩背上,已經(jīng)顧不得扔在地上的畫具,他平靜地躲開混亂的人群,一步步往出口處走去。
女孩的體溫隔著雨傘布的畫袋溫暖著他的后背。她一聲不吭,像只小羊似的,任由他背著走。
理貨員們的聲音越來越遠。
“怎么可能會不見了?”
“地上是誰的東西?”
“她在那個男孩的畫袋里!”“……”
在他們發(fā)覺之前,阮頌卿已經(jīng)走出了他們的視線,當一群人開始新一輪的追趕時,阮頌卿閃身躲進一條偏僻的巷子,待他們的腳步聲遠去后,他一轉(zhuǎn)身進到一片荒地里。
阮頌卿覺得很神奇,如此繁華的街區(qū)穿過幾條街道竟然是這樣一幅景象。
這是一片無人管理的野地,一條淺淺的河繞著低緩的山坡蜿蜒遠去,因為是夏天,山坡上綠意盎然,盛開著紅艷艷的虞美人花,像一大片燃燒著的火焰。山坡上有一棵孤零零的大樹,它像一把綠色的大傘,撐起一片綠蔭。高低不平的野草叢生,越靠近河流的部分就越青翠。
山坡下有一兩座墳塋,墳上爬滿了藤蔓植物,寂寥地開著黃色的小花。
若不是背上的女孩踢了他兩腳,阮頌卿幾乎忘記了她的存在。于是,他把畫袋放下來,拉開拉鏈,女孩的頭探了出來,她的馬尾辮全散了,長而柔順的頭發(fā)散在臉頰旁。她的目光撞上了他的,羞澀碰上溫和,她躲閃了一下。睫毛的陰影下,藏著一顆黑痣。
看著她稚氣未脫的臉,阮頌卿笑了,他沒想到,緣分這個東西竟然如此奇妙,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她還是進入了自己的生命中。
“咔嚓。”他舉起相機,拍下了她汗津津的小臉。
女孩確認沒有危險后,小鹿一般矯健地從畫袋里蹦出來,連句話也不說,扭頭就跑。
“喂!”阮頌卿情不自禁地喊了她一聲,他看到,壓碎的草莓源源不斷地從她的袖口、衣角和褲兜里往下掉,“你是佟右右嗎?我們好像在哪兒見過。”
女孩停住了腳步,她警惕地盯著一步步走上前的阮頌卿,緊張地說:“你是怎么知道的?”
阮頌卿指指她胸前的校牌。
佟右右慌忙捂住胸口的校牌,“你的畫具,我會賠你的!”他沒有說話,從口袋里掏出一塊藍色方格手帕。
當他那帶著肥皂清香的手帕觸碰到女孩的額頭時,她輕輕打了個寒戰(zhàn)。
無論是姆媽粗糙的抹布,還是佟美麗細致的手,都未曾給過佟右右如此大的震撼。她覺得,自己如同一株待放的花,在他的溫柔中,徐徐綻放。
可是她懼怕這種給她以溫情的感覺。她不客氣地拍掉了男孩的手。
“拿著?!蹦泻咽峙烈吹脚⒌氖中睦?,“擦擦你的臉?!迸躲兜乜粗?,不發(fā)一語,她知道,自己的臉肯定已經(jīng)燒得紅得不像樣子了。
她低著頭,看著腳尖,嘀咕著:干嗎要對我這么好,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還有,以后不要偷,想要什么,來找我?!比铐炃淇粗⒁驗闋I養(yǎng)不良,顯得瘦長的臉,從背包的筆記本里掏出一張照片,在背面寫下他的號碼,“打這個電話?!?/p>
女孩拿起照片拔腿就跑,她跑得那么快,如同一只脫韁的小獸,這個男孩太奇怪了,她有些害怕。女孩跑得太急了,甚至都沒發(fā)覺照片掉到了地上。
一陣風(fēng)吹過,照片翻了個身。
上面有個五六歲的女孩子,梳著馬尾,像是剛剛哭過,兩只眼睛腫著,眼皮紅紅的,睫毛被打濕,一縷縷糾纏在一起。
也因此顯得右眼下的淚痣格外明顯。大概是眼淚清洗過的緣故,她的丹鳳眼顯得異常明亮。照片的右下方,瀟灑地斜逸著一行字——佟右右,六歲,攝于1999年塔園。
佟右右跑出很遠后才回頭看了看,男孩已經(jīng)不見了。她喘著粗氣,雙手撐著膝蓋。不知為何,男孩的面孔似曾相識。
從沒有人這么細心地對待過她。
他和她面對面相對而立。佟右右頭一次見到,僅僅剃平頭就顯得英氣逼人的男孩子。
他的鼻子生得很好看。佟右右格外注意到了這一點。
雖然是夏天,又背著畫袋走了那么遠,但他還是干凈如初,上身清清爽爽的T恤衫,脖子上掛著淺金色的單反相機,淡藍色牛仔褲,雪白的低幫帆布鞋。而她則渾身上下沾滿了紅色的漿果汁,汗水濡濕了鬢角的頭發(fā),雖然看不到臉,但是樣子一定很狼狽。
他的表情很認真,對待佟右右臉上的污漬,像是在處理他的畫板上的畫面。他深邃的眼睛在陽光下呈現(xiàn)出一種奇異的金棕色,瞳仁里映出佟右右呆呆的臉。
就像是觸電般,她的皮膚燃起點點火光。
風(fēng)輕柔地拂過這兩個年輕人的頭發(fā),周圍一切安靜下來。
然而佟右右不習(xí)慣這樣,她甚至有些害羞,所以當男孩把照片遞到她手里之后,她沒有仔細看,拿過來就開始跑。
相片呢?佟右右這才想起找一找,然而手心里只有被果汁弄臟的手帕,相片可能在奔跑的途中丟了。
管他呢。佟右右滿不在乎地想,反正以后再不會有聯(lián)系,那些畫具不知道值多少錢,真要賠的話,就更糟糕了。
她用手帕仔細地把臉和手擦擦,撣掉身上的碎屑和枯草,正要隨手把手帕丟掉,發(fā)現(xiàn)手帕的質(zhì)地還不錯,捏在手里厚厚實實的,手帕的一角繡著一個字,她拿近了看。
阮。
現(xiàn)在還有人往手帕上繡自己的姓氏嗎?佟右右覺得新鮮。
那個少年姓阮。佟右右把手帕胡亂塞進口袋,跑進了濃墨一般的夜色中。而城市的另一端,在郊外的公寓樓里,阮頌卿獨自在暗房待著,把白天拍的照片洗了出來,那張佟右右的特寫被放大了好幾倍,下端用鐵夾子夾著,在繩子上等待晾干。
他手拿著一塊濕海綿,輕輕擦去多余的水分,保證膠片能夠均勻地干燥。
她和他都沒有想到,這次的遇見,僅僅是個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