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長恨歌》結(jié)尾的幾句，是大家耳熟能詳?shù)暮Ｊ纳矫?，真可謂老嫗都解。流傳至今，還時常被一些有情人引用，寫入淡紫色微帶茉莉花香的信箋里，也不知是為了炫耀自己博學(xué)多才，能夠引用唐詩，還是自嗟多情種子，為?？菔癄€此情不渝而感傷：“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p>

夜半無人，卿卿我我，私語著最甜蜜、最溫馨的情意。無盡的纏綿，無窮的哀怨，讓人魂靈搖蕩，感到最深刻最真摯的凄美與浪漫。

史學(xué)大師陳寅恪讀到這里，突然說，不對，這里存在問題。

什么問題呢？詩里寫的是唐明皇與楊貴妃兩個人，“夜半無人私語時”。他們互相訴說著心神搖漾的甜言蜜語，怎么不對了呢？

陳大師說，就空間看，華清宮的長生殿是齋殿，是帝王齋戒沐浴，清心寡欲，然后祀神的地方。其他宮里，也有長生殿，則是臥殿，是帝王病重之后移住的地方。也就是說，長生殿里不適合談情說愛，根本不可能成為海誓山盟之地。換成現(xiàn)代的情景，大概就像一對恩愛的老夫少妻，跑到忠烈祠里去傾訴愛情，實在有悖情理。

陳大師還說：就時間看，七月七日，自為夏天，玄宗是不會臨幸長生殿的，因為此殿在華清宮。

為什么確定是在華清宮，而不在別處？因為陳鴻的《長恨歌傳》明確說到，天寶十載，楊貴妃陪侍唐玄宗，避暑驪山下的華清宮，在七夕之夜密誓，愿世世代代為夫婦。到華清宮去避暑，就是弄錯了唐玄宗起居移蹕的時間。

華清宮有華清池，是楊貴妃出浴之處?！按汉n浴華清池”，時間是對的。洗溫泉是為了治病，是醫(yī)學(xué)上的行為。到了唐玄宗時，溫泉以治病為主，兼有游憩作用。溫湯治病，必在寒冷季節(jié)，玄宗臨幸華清宮，楊貴妃泡浴華清池，“當(dāng)在冬季或春寒時節(jié)”，不會在夏天，不會在七月七日。因此，“夜半無人私語時”，時間空間皆錯。

史學(xué)考證如剝洋蔥（古人則說“抽絲剝繭”），一層一層揭露真相，揭到最后，原來唐明皇與楊貴妃不曾在牛郎織女相會的七夕之夜，不曾在夜半無人的長生殿里，傾訴過天長地久、地久天長。洪昇寫《長生殿》，寫到《密誓》一折的嘔心瀝血，原來只是歷史的誤讀。

可是，作為白居易《長恨歌》的讀者，作為洪昇《長生殿》的觀眾，“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是多么浪漫、溫馨、可愛。陳寅恪景仰的王國維說過，“可愛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愛。余知真理，而余又愛其謬誤”。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