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了《文學回憶錄》,我感受到一種悲涼。木心先生寫出大量文學作品時,在講述文學課時,我能感受到他的孤獨。這樣一個不能正常表達的時代,不擁有自由精神土壤的時代,怎么能夠產生木心?產生了,又有多少人理解他?多少人能夠讀懂他窮極一生的經歷?而他在這個世界上,直到他走,實際上是被邊緣化的,孤獨的。這種孤獨,是中國文學的悲涼,看看我們的文學史,有幾部像話?資料的堆砌,僵化的、生硬的……也有好的,但卻是美國學者寫的。
剛才有朋友談到莫言,我為莫言獲諾貝爾文學獎感到高興和欣慰,莫言的作品確實是大作品,他的文學筆力,剛才張檸老師說是濃彩的,確實是這樣。他的汪洋恣肆,他的想象力,他表達社會生活的深刻、透徹,確實是中國當代作家中無可比擬的。但是我們再看一看,當記者向莫言提問,特別是國外記者提問時,莫言先生環(huán)顧左右而言他。以這種環(huán)顧左右而言他,怎么去寫類似《文學回憶錄》的作品?多少作家處于和莫言同樣的處境?多少教授、同學、學者處于同樣的處境?
而木心先生就在這樣的處境下卓然自拔,他不偉大嗎?木心先生的文學功底,他對文學的透視,以及他的深邃思想和文學成就,我認為—這個大家可以商榷—百年一人。
今天可以和這么多同學交流,我非常高興。我想了想,怎么結束這個話。我給陳丹青寫過兩封私信,談《文學回憶錄》。很短的信,我給大家讀一下:丹青兄好:
剛從埃及回京。途中拜讀仁兄惠寄木心先生講稿選章再三,感嘆不已,不有先生積水為淵,百能回湍,以及洞徹中外古今文學、美學、哲學、史學無盡幽微、繁復、深邃、博大之蓋世卓識,焉能這般乘興而言,盡意即止,談笑謔議、機趣盎然間里,化工肖物,直抵文學流變、流派、流向、流韻、底蘊,遠則取勢,近則到質,出經入緯,縱橫捭闔,個中氣象、脈息、衍化,以及恒久狀態(tài),一一神骸畢現;看似先生無意身手,事義淺深,實則遠遠超越價值、意義乃至學問表述,徑自去遠大我小我無我之境,吾輩觀之,唯是一片浩曠,況三千年未有大變局中之濁世蕓蕓痞儒乎!多年以前,我曾有拙文慨嘆:“從胡適、魯迅、徐志摩到余光中……中華民族幾百年來,未見一人臻于此境?!苯裉欤瑵h語精神尚未蘇醒,漢語傳人價值體系深刻崩毀,漢語道德、漢語尊嚴、漢語高貴氣質,正在漢語傳人皮囊里日益枯干,以此集體的情境,讀懂先生一生高蹈踐行于世俗、于功利之外的事業(yè),幾無可能?;睾链?,悲慨天意荒茫,先生何其孤獨歟! 孫郁:岳先生講得聲情并茂。文學史研究很多年了,中國第一部文學史到現在一百一十多年,研究外國文學史的時間也是很短的。關于文學史的研究、寫作,其實有它的規(guī)律,但是每個人的看法不一樣。下面就想請我們人大文學院的程光煒老師和楊聯芬老師來談一談他們的看法。
程光煒:我昨天剛拿到《文學回憶錄》,看了“宋詞一、二”,沒有做好準備,也沒有資格去評價。我談兩個印象。第一個印象,這是一本很別致的書,之所以別致,就是一個著名的畫家、作家,為一批年輕的畫家講課。再一個,就是讓我想到一種授課方式:中國傳統(tǒng)的書院。在近代,我們還能想起這種形式,比如康有為、梁啟超在廣東開的書院,章太炎在日本的講席,他的學生后來都很了不起,魯迅、周作人、黃侃、錢玄同?,F代教育興起以后,這種書院式的、近于聊天的授課方式,很少看到了?,F在想想,我們讀研究生時,老師上的課,很多都記不住了,反而聊天中不經意說的話,記好幾十年。我想,可能是聊天時他想說要緊的話,平常上課講的是知識。這是一個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