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七年八月二十四日,沈虎雛把謄抄好的《抽象的抒情》拿給沈從文看。他看完后說:“這才寫得好吶?!薄墒牵呀?jīng)不記得這是他自己寫的文章。
一九八八年四月六日,倪爾思再次來訪,轉(zhuǎn)告馬悅?cè)坏膯柡?,告訴他馬悅?cè)挥址g出版了一厚本他的選集,書名叫《靜與動》,Norstedt出版社出版;倪爾思自己翻譯的他的小說散文也已經(jīng)結(jié)集,取名《孤獨與水》,即將在秋天由Askelin & H?gglund出版社出版。
四月八日,已經(jīng)好幾年無法寫字的他,勉強握筆,費力地給凌宇寫了一封短信。他從熟人那里聽說,凌宇正參與籌備一個國際性的沈從文研究學術研討會,不禁十分焦急,寫信極力阻止。信文如下:《秋水篇》:“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孔子云:“血氣既衰,戒之在得?!边@兩句話,非常有道理,我能活到如今,很得力這幾個字。但愿你也能記住這幾個字,一生不至于受小小挫折,即失望。你目下的打算,萬萬走不通,希望即此放下癡心妄想。你只知道自己,全不明白外面事情之復雜。你全不明白我一生,都不想出名,我才能在風雨飄搖中,活到如今,不至于倒下。這十年中多少人都忽然成為古人,你親見到的。應知有所警戒。你不要因為寫了幾個小冊子,成為名人,就忘了社會。社會既不讓我露面,是應當?shù)?,總有道理的。不然我那能活到如今?你萬不要以為我受委屈。其實所得已多。我不歡喜露面,請放棄你的打算,自己做你研究,不要糟蹋寶貴生命。我目下什么都好,請勿念。并問家中人安好。(26;547)
四月十二日,又追加一信,措辭嚴厲決絕:
我昨天給你一信,想收到。因為見你給蕭離信,說什么“正是時候”。因為你寫傳記,許多報紙已轉(zhuǎn)載,就打量來一回國際性宣傳,我覺得這很不好,成功也無多意義,我素來即不歡喜拜生祝壽這一套俗不可耐的行為。很希望放下你的打算,莫好事成為一生笑談。再說我們雖比較熟,其實還只是表面上的事,你那傳記其實只是星星點點的臨時湊和。由外人看來,很能傳神,實在說來,還不能夠從深處抓住我的弱點,還是從表面上貫穿點滴材料,和我本人還有一點距離。你希望做我的專家,還要幾年相熟,說的話一定不同。目前的希望,你有這個才氣,居然能貫穿材料已很難得。你和我再熟一點,就明白我最不需要出名,也最怕出名。寫幾本書算什么了不起,何況總的說來,因各種理由,我還不算畢業(yè),那值得夸張。我目前已做到少為人知而達到忘我境界。以我情形,所得已多。并不想和人爭得失。能不至于出事故,就很不錯了。你必須放下那些不切事實的打算,免增加我的擔負,是所至囑。(26;550—551)
四月十六日,復信向成國,談的還是研討會的事,態(tài)度一貫:
……弟今年已八十六,所得已多。宜秉古人見道之言,凡事以簡單知足,免為他人笑料。不求有功,先求無過。過日子以簡單為主,不希望非分所當,勉強它人為之代籌。舉凡近于招搖之事,證“知足不辱”之戒,少參加或不參加為是。(26;553)
這三封信是沈從文寫下的最后的文字,《沈從文全集》第二十六卷附有手跡,一筆一畫,俱見艱難。
五月十日下午,沈從文會見黃廬隱女兒時心臟病發(fā)作。事先沒有征兆。五點多鐘,他感覺氣悶和心絞痛,張兆和扶著他躺下。他臉色發(fā)白,不讓老伴走開。王、王亞蓉急急忙忙趕來,他對他們說:“心臟痛,我好冷!”六點左右,他對張兆和說:“我不行了?!?/p>
在神智模糊之前,沈從文握著張兆和的手,說:“三姐,我對不起你。”—這是他最后的話。
晚八時三十分,他靜靜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