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日下午到上海,住南京路市工人招待所,第二天晚上遷到外白渡橋邊上的上海大廈。參觀博物館和建設博物館之外,和老朋友會面才是沈從文開心的事。一九五三年十月上旬,沈從文借到南京和上海出差參觀博物館的機會,和巴金等老友相見;時隔三年,這次他的心情要輕松許多。
他給巴金家打電話,陳蘊珍接的,依舊熱情得在電話里嚷了起來?!疤觳蛔?,地不變,陳蘊珍可愛處也不會大變,可說是性格中的‘陰丹士林’!正和形象中的陰丹士林,可愛處是一樣的?!鄙驈奈呐d奮不已,想象著見面的情景,給妻子寫信說:“今天將去見笑瞇瞇充滿好意的蘊珍女士了,聽到說起龍虎時,一定要伸伸舌頭,眼睛圓睜,頭略偏著的說:‘三姐開心!’我如老派一點,將要請她作媒,如再新派一點,將要請她介紹對象,不老不新,于是只有笑笑,‘女朋友,慢慢來,是他們的事,我們不著急!’也必然要問到樹藏和蕭乾,對蕭乾有斗爭,這是歷來的態(tài)度!也可能問到鳳子,連類的說:‘三姐可不老!’我也許會要她陪同去買襪子,到時卻先請她買一枝拐杖,問用處時即說是‘為龍龍的老母親買的’。笑得她個人仰馬翻,我才不管!”(20;59,62)
三十日中午沈從文和巴金、靳以、陳蘊珍一起在巴金家附近一個有名的小飯館吃午飯;十一月三日,一早就到巴金家取張兆和轉寄到這里的信,兩位老友在花園廊子前坐了兩個小時,“看陳蘊珍用玻璃茶杯一杯一杯倒水澆盆中花草”。后來一同到慕鳴大廈去看靳以,沈從文戲稱靳以為章大胖子,說他的房子大五間小二間,“闊氣來哉!”(20;84)
上海還有一位友人,程應镠,沈從文習慣稱呼他的筆名流金,其時擔任上海第一師范學院歷史系主任。程應镠早年在燕京大學讀書時,因“一二?九”文藝社要出版一個叫《青年作家》的刊物,來沈從文家里請求支持,沈從文寫了一篇《對于這新刊誕生的頌辭》發(fā)表在一九三六年的創(chuàng)刊號上。從那時起,兩人保持了五十多年的友誼,尤其是在昆明時期,來往密切。他負責學校的歷史學科建設工作后,受沈從文歷史教學要結合實物這一觀念的影響,籌辦文物陳列室,委托沈從文代購了不少文物。程應镠陪沈從文到虹口公園看魯迅墓,逛城隍廟。第二天沈從文又如約來程家吃晚飯,四個小孩子一字排開,他掏出酸梅糕,掰成小塊兒放到張開的小嘴里,然后數(shù)“一、二、三”,讓孩子們用力抿一下,“有趣呀!流金,我真喜歡看這些小家伙的表情!”當晚,沈從文宿在程家的小書房中。
沈從文一九二八年二十六歲時從北平到上海來開拓事業(yè),先是與胡也頻、丁玲合作創(chuàng)辦《紅黑》、《人間》兩個月刊,組織“紅黑出版處”,不久都相繼失?。恢蠼浶熘灸ν扑],胡適聘請他到吳淞中國公學任教,到一九三〇年九月轉往武漢大學任教以前,他在上海過了幾年頗為艱難酸苦的生活。上海這座城市,他始終不能產生親近感。多年之后舊地重游,仍然生疏隔膜如昔。但他也“理性”地注意到了這座城市的變化:舊上海是個“罪惡窩窩”,現(xiàn)在的上海變成了“十分規(guī)矩又極勤勉的社會”,能支援任何一個新的城市的建設,產品供應全國以及海外需要,“上海偉大處也在這里”。(20;74)
不過,最重要的還是,這里有他多年的老朋友。相聚雖然短暫,溫暖的氣氛和相知的默契,卻是對從過往曲折延續(xù)到現(xiàn)在的生命存在形式的無聲肯定。是的,老友本身就是肯定,在老友面前,他用不著否定自己的過去,也用不著否定自己的現(xiàn)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