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六年十月十日,一個五十多歲的人走進山東師范學院。門房問他是干什么的,他說:“什么也不干?!遍T房笑了。他在文物室看了兩個鐘頭。上午散學,學生們擁擠著出門去食堂,他夾在中間擠來擠去,沒有一個人認識。他覺得這樣極有意思;又想,即使“報上名來”,也沒有人知道他是誰。
不知怎么一轉(zhuǎn)念,想到了老朋友巴金:“如果聽說是巴金,大致不到半小時,就傳遍了全校?!苯又钟悬c負氣但到底還是泰然地想道,“我想還是在他們中擠來擠去好一些,沒有人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我自己倒知道。如到人都知道我,我大致就快到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干什么的了”。(20;19)
沈從文此行,是以歷史博物館文物工作者的身份出差南下,濟南是行程的第一站,八日上午到,十三日下午離開。其間接觸當?shù)赜新曂谝涣骼衔幕?,這是其一;其二是看文物,主要是在山東博物館等處看陳列、看庫房;再就是,看“街上一切,給人印象有些別致”。
沈從文心情不錯,甚至說得上是興致勃勃,對濟南的印象相當好。前后不足六天的時間,給妻子張兆和寫了九封信,約一萬五千字,細細地描述所聞所見所感。
到達當天,他就感受到,“濟南給從北京來人印象極深的是清凈。街道又干凈,又清凈。人極少,公共汽車從不滿座,在街中心散步似的慢慢走著,十分從容”。他還特別觀察了濟南的“住家”:“濟南住家才真像住家,和蘇州差不多,靜得很。如這么作事,大致一天可敵兩天。有些人家門里邊花木青青的,干凈得無一點塵土,墻邊都長了霉苔,可以從這里知道許多人生活一定相當靜寂,不大受社會變化的風暴搖撼。但是一個能思索的人,極顯然這種環(huán)境是有助于思索的。它是能幫助人消化一切有益的精神營養(yǎng),而使一個人生命更有光輝的?!保?0;5,6)
看了這些話,也許就能夠明白沈從文為什么喜歡濟南了。他這個受社會變化的風暴劇烈搖撼的人,從風暴的中心出來,一眼就看上這里生活的靜寂,從容,“不大受社會變化的風暴搖撼”。他住在山東博物館辦事處,對窗是一座教會樓房,晚上月影從疏疏樹葉間穿過,令他產(chǎn)生“非現(xiàn)實”的幻覺;就是早晨被廣播吵醒,放的也是好聽的交響樂,而不像北京,大清早要人聽“劉巧兒”和“小河淌水”。
他眼中的濟南,除了幾座刺眼的建筑,似乎一切都好。
譬如說,飲食,水果?!斑@里一般飲食似比北京干凈,面包和飯館中餃子,都很好。水果攤在架子上如小山,如黃永玉父子同來,一定各有領(lǐng)會。從現(xiàn)實出發(fā)的小蠻,必樂意挑選最大的梨子石榴回家,父親呢,卻希望把這個攤子作背景,為作買賣老頭子刻個彩色木刻。我還沒有見到一張彩色木刻,比我所懸想永玉來刻這個果子攤的結(jié)果那么動人。果子也干干凈凈的,比北京好,不知何故。到處如畫有詩,可惜我不能動手?!彼邗劳蝗珗@附近小館子吃餃子和餛飩,驚異于“餛飩皮之薄,和我明朝高麗紙差不多,可見從業(yè)人員對于工作之不茍,也可見生意必不太忙。味道也比北京一般小館子好”。(20;8—9,12—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