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就組織了運輸隊。我們先是將供給物品和器械裝備搬上車,接著各步槍連隊擠在車里。這一整天忙忙亂亂,這時候,我們這群戰(zhàn)士開始了部隊3/4時間都在做的事:等待。半小時過去了,一小時過去了,兩小時過去了。長長的隊伍懶洋洋等待著,我坐在一輛吉普車里,恰好在隊伍中間位置,我覺得筋疲力盡,甚至開始懷疑,腰上別著柯爾特自動手槍、頭戴鋼盔、身著防彈衣的人究竟是不是我本人。就在一年前,我不是還在英國小說研討會上探討《湯姆·瓊斯(Tom Jones)》和《約瑟夫·安德魯斯(Joseph Andrews)》的價值和不足?我不是還為了準備音樂學畢業(yè)考試,和室友一起聽巴赫(Bach)和維瓦爾第(Vivaldi)的音樂?如今想來,這些事真是蹉跎生命。
引擎一聲巨響,把我從記憶中拉了回來。前面,大概十幾位步槍兵跑上一輛六輪大卡車。顯然,我們一直在等這些個掉隊的。運輸隊開始顛簸前行,沿山路上行開向大門。邁克洛伊隊伍的科比(Colby)中士沒能準時趕回來,穿著一件運動衫,站在路邊,一臉傻笑地說道:“再見啦,查理連。再見啦,伙計們?!碧焐寻担娌磺迦四?,所以有個士兵肆無忌憚在卡車上叫喚:“科比中士無故缺席,吊起來打屁股。”科比只是一邊傻笑一邊揮手:“再見啦,伙計們。”
多年后,我問他這一天到底去哪兒了。
“中尉,我這是脫身之計?!?/p>
“你知道我們要去南越?”
他戰(zhàn)栗地向我行軍禮:“遵命,長官。我也想讓您知道,我們這些平民百姓對你們的貢獻心懷感念?!?/p>
運輸隊行駛在狹窄的道路上,越過明月照耀下銀綠色的甘蔗田地,走過曾被前朝戰(zhàn)火洗禮的空蕩海灣。我們這一行一路顛簸,左搖右晃,終于抵達普天間海軍陸戰(zhàn)隊航空基地(Futema),接著我們要去嘉手納。人和設備在卡車的鋼制車板上下震蕩,要么就擠靠在木制護欄上,不過你擁我擠并沒有影響大家的高昂情緒。士兵們高聲歡呼,打破了沿途村莊的晨曦之靜。有些低矮狹小的水泥磚墻農(nóng)舍,還亮著稀薄微光。有位婦女怒氣沖沖跑到門前,似乎在破口大罵。我們聽不懂,不過她的意圖明顯。有個步兵夾著英文用蹩腳的日文回應:“嘿,媽媽桑,美國大兵了不起。你這頭牌老鴇?!?/p>
快樂的戰(zhàn)士。大家都是微醺的狀態(tài)。確實如此,然而不是酒醉人,而是事醉人。這支營隊尚無實際成就。在毫無征兆和事先準備的情況下,僅僅不到八小時,他們就要整裝待發(fā)奔赴戰(zhàn)場。如今一切就緒,他們可以安心享受冒險的刺激,終于擺脫了束縛已久的條框枷鎖,心情暢快。在黑暗之中步入未知世界,步入遙遠的異域風情,這真是令人陶醉。他們早就受夠了軍訓、監(jiān)督和演練,終于盼到大事了。
我們在普天間又停滯了很久。大家下了車,把武器整齊堆放在跑道旁邊的空地上。大家背靠背坐著,或是頭倚著行李躺在地上,紛紛在草地上休息。煙頭微光在黎明前的夜色里一閃一閃。營地總部在基地控制室里開了個臨時商店。我實在無事可做,就跑到商店里買了瓶可樂。喧鬧混亂又開始了。電話響起,文員和辦事員手里拿著文件來回穿梭。拜恩上校原本就很魁梧,穿上防彈衣越發(fā)像是國家橄欖球聯(lián)盟(NFL)球員,他對著電話說:“喂,最好搞清楚,我們到底去不去?!蔽倚南?,上帝啊,不會又白忙活了吧。一位素未謀面的軍官走向前來問我自己現(xiàn)在有沒有任務。我錯誤地回答說,手上目前沒任務。
“好極了。這里有份車輛匯總表。這是支粉筆?!边@還用他說嗎,我當然認識粉筆?!澳闳フ疫@些車,然后用粉筆在重心點做標注。畫個叉,然后在下面寫上CG[1]①字母。”
“遵命,長官??墒?,我怎么判斷哪里是重心點?”
“重心點已經(jīng)用黃色油漆標注CG了。很好找的?!?/p>
我很想問下一個邏輯性問題:既然重心點已經(jīng)標注了,何必還要再度標注一次?不過我現(xiàn)在是老油條了,一聽就能判斷出這是獨斷專橫的命令。
我正要去執(zhí)行這沉甸甸的任務,正如所料,此刻另一道命令傳過空地——不要標注重心點。我趕緊跑回吉普車,結果座位被一個領導鳩占鵲巢。高高在上的領導把我的行李遞給我,那神情仿佛在說:“愣頭青,領導有特權。”我在宮扎萊茨小組的六輪卡車里找了個空位,他們對排長的紆尊降貴表示熱烈歡迎。有人叫嚷道:“嘿,中尉要和我們蝦兵蟹將大聯(lián)歡,快騰個地兒?!彼麄冊谀且欢蜒b備里挪出條道。我一屁股坐在前面,頭頂著電纜。步槍潤滑油、臭汗、皮靴和帆布各種氣味夾雜在一起。卡車引擎再次發(fā)動。宮扎萊茨大叫:“熱死了,快點走?!焙髞恚淖笸缺坏乩渍ǖ袅?。
一位大個子中士走過我們的卡車,喊道:“嘿,你這二等排,做好準備殺北越軍了嗎?”
“去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