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子真是蒼白無趣,和我心中的浪漫主義夢想大相徑庭,壓根兒不是我所期待的駐遠東海軍陸戰(zhàn)隊該有的模樣。連隊第一中士弗萊德·瓦格納(Fred Wagoner)讓我第一次嘗到軍隊里的刻板。他體格魁梧,短短的白灰色頭發(fā),戴一副鋼制邊框眼鏡,看著像位威嚴的老祖父。和絕大多數(shù)上級中士一樣,瓦格納對軍隊官僚主義和形式主義那一套亦步亦趨。去連隊報到那天,我在評估表格上簽好名字,然后把表留在他辦公桌上,接著便要和李·皮特森(Lee Peterson)上尉一起去參加新人介紹會。我剛要走出辦公室,瓦格納便把我叫住,他那副眼鏡耷拉在鼻梁上,那雙眼睛被鏡片放大了,兇巴巴的。他用粗壯的手指把表格推回來,哼聲說道:“卡普托先生,你簽名用的是藍墨水。”我回答說,沒錯,我的圓珠筆是藍色。他陰陽怪氣地質問:“見鬼,先生,匡蒂科沒教你嗎?”接著一只手推過來新的空白表格,另一只手把他的筆遞給我,“先生,要用黑色筆。海軍陸戰(zhàn)隊規(guī)定,書寫只能用黑色筆?!?/p>
我問:“先生,這有區(qū)別嗎?”
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又愛又恨起來,好像在教育一個白癡小娃:“請吧,先生。用我的筆,黑色筆。中尉,這是規(guī)矩,要說我有什么經(jīng)驗,那便是你斗不過規(guī)矩?!?/p>
這便是我剛到國外生活,了解規(guī)矩,用黑色筆填表格,和其他排長一起在連隊辦公室里喝咖啡。好萊塢和約翰·韋恩描繪的轟轟烈烈越發(fā)遙遠。我無所事事,很快就和其他人那樣不安分了。事實上,我更加焦躁不安。營地里循環(huán)反復、寡淡如水的瑣事讓我煩躁難耐,因為我渴望——甚至可以說處心積慮——有個機會能證明自己。
我在1-3部隊的位置是我焦慮不安的原因。我不僅是這里最年輕的軍官,也是處境尷尬的局外人,不招人待見,可又不能棄之不理。1-3部隊是支“移位型”隊伍,海軍陸戰(zhàn)隊的部分意圖是以此實現(xiàn)隊伍循環(huán),在朝鮮戰(zhàn)爭和越南戰(zhàn)爭之間穩(wěn)定其太平洋軍力的高效性和團隊性。這類隊伍的核心力量是老練的軍官和軍士——諸如坎貝爾中士這樣的人。軍銜都落在那群一起行軍打仗的軍人頭上,初級軍官則和同年剛從匡蒂科畢業(yè)的中尉住在一起。海軍陸戰(zhàn)隊按照相似性熟悉度來指派移位部隊;一般情況下,他們會待在那支部隊以便完成服役期,大約三年左右。一半時間是在加州彭德爾頓軍營(Camp Pendleton)第一分隊接受訓練,接著便和第三分隊駐扎遠東地區(qū),在沖繩待13個月。因為他們形影不離,同甘共苦,戰(zhàn)友情誼之深可想而知。就像人體內細胞的緊密相連,每一位兵,每一個組,每一個排,每一個連都唇齒相依,成了一個有自我生命和思想的整體,構成了一支戰(zhàn)隊部隊。
這就是1-3部隊的情況。單個人的身份已經(jīng)徹底融合成集體身份。他們是集體,集體是他們,在他們看來,這支營隊是部隊中的翹楚,精英中的精英。他們的門戶之見、派系思想幾乎隨處可見。自一開始我便察覺,所以每每想到自己是個局外人就感到痛苦焦灼。在這個集體中,我就像是某個精英俱樂部的客人——雖不至于遭人排擠,可也不是其中一員。
我的“母部隊”是司令部總部,我被總部安排到1-3部隊服役90天,依照上級指示,我必須在營地里完成指揮工作,以作為我的軍隊專業(yè)特長(簡稱MOS)。換言之,我不過是營地的附屬品,而非其中一分子。90天之后,我可能會被調回到總部,干些枯燥乏味的文職工作。不過我收到消息,如果營地想用我,那這種命運就可能延遲,甚至徹底轉變。反過來,這取決于我展示的實力,是否能夠贏得這支隊伍以及同級軍官的尊重。兩者都不容易。查理連(Charley Company)的其他排長——格倫·萊蒙(Glen Lemmon)、布魯斯·泰斯特(Bruce Tester)和墨菲·邁克洛伊(Murph McCloy)——之前都在不同地方干過一兩年,只有我毫無經(jīng)驗。和他們相比,我就是一竅不通的門外漢,連最基本的知識都一無所知。當著他那班軍隊辦事員,一等中士就讓我無地自容:“藍色筆!他們就沒教會你些別的?”大家給我這個沒有實戰(zhàn)經(jīng)驗的二等中尉起了個朗朗上口的綽號——“光腳愣頭青”。
營地里謠言四起,說是要派兵到越南。據(jù)說早在月初就有所行動,三角連(Delta Company)被派到峴港,為駐扎當?shù)氐拿绹姞I提供內部保障。大家沒有動心,而且據(jù)官方說辭,行動只是暫時性的。然而小道消息卻傳,剩余的1-3部隊即將派駐越南。一周又一周過去了,毫無動靜,我也心灰意冷了。
二月,連隊被派到北部軍訓區(qū)(Northern Training Area),那里樹林茂盛,地處山地,主要是訓練反游擊技能。這是我第一次參加實地考驗。我急于求勝,唯恐行錯一步,然而在開始階段,我的表現(xiàn)卻不甚滿意。我舉棋不定,自信不足,士兵們經(jīng)常錯誤理解我給出的命令。在沖繩密林里領兵遠遠要比在匡蒂科樹林里難得多,相形之下,后者環(huán)境簡直就是公園。我好幾次差點迷路,無疑驗證了部隊里的那句老話——世上最危險的人就是手拿地圖和指南針的二等中尉。我們研究“襲擊”一個模擬游擊隊軍營的戰(zhàn)術時,最丟人的事終于發(fā)生了。整支隊伍正嚴陣以待準備進攻時,坎貝爾點起一盞油燈,理由就是他想抽煙。見他這么做,我心想應該無礙,于是也點了一支煙。還沒等我吸完第一支煙,一位怒氣沖沖的教官便從竹林里跳出來。
他大罵:“搞什么鬼?戰(zhàn)局還沒定數(shù)。沒我允許,不許點燈。你要是在越南戰(zhàn)場干這事,敵人就會朝你開火,你們肯定全軍覆沒。把你嘴里叼的鬼東西扔了。你該立個榜樣?!?/p>
當著眾人的面,我被痛罵了一頓。上頭覺得還不夠,那天晚些時候,連隊的行政軍官喬·費利(Joe Feeley)還對我批評教育。教官把這次事故上報給皮特森,費利告訴我,皮特森念在我還是新手,愿意網(wǎng)開一面。不過哪天重蹈覆轍,上頭絕對要質疑我的能力。“中尉,至于你們隊里那位中士,那小子缺根筋,你最好讓他知道誰說了算,不然下次他還會給你惹麻煩?!笔芰硕D罵,我回到隊伍,想起以前讀過的一本戰(zhàn)爭小說里的句子:“上帝啊,命令至上?!鄙系郯?,什么都大不過命令,我開始懷疑自己究竟會不會發(fā)號施令。我暗自咬牙,絕不能有第二次,于是年輕的我學會了嚴詞厲色指揮隊伍,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我們隊的表現(xiàn)雖然談不上卓爾不群,但好歹也算是可圈可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