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絢爛的星火之戰(zhàn)(二)(2)

最殘酷的夏天:美國人眼中的越南戰(zhàn)爭 作者:菲利普·卡普托


至于其他人,我要么只記得名字記不得長相,要么只記得長相記不得名字。

概括起來,這些人都有一種共性特點。他們都是徹頭徹尾的美國人,美國人所具有的優(yōu)缺點他們一樣不落:理想主義、粗野無禮、慷慨大方、說話直接、脾氣暴躁而且目光狹隘,他們始終堅信,自己立足的這塊土地將永遠屬于美利堅合眾國,就因為他們現(xiàn)在佇立于此。

他們絕大多數(shù)人來自“偉大的美國夢時代”那雜亂無章的邊邊角角,城市的貧民窟、骯臟的農場以及阿帕拉契山脈的采礦小鎮(zhèn)。他們士兵檔案上,“教育經(jīng)歷”一欄寫著“兩年高中”,不少人在“父親住址”一欄寫著“不知道”,看多了真令人傷心難過。他們屬于志愿兵,不過我總懷疑究竟有多少人是真的自愿參軍。隨著步入18歲,他們便面臨被征入伍的風險,又不能像中上階層的同學那樣,他們不可能申請到學習延期,后來還要被前者指責為殺人兇手。有些人被少年法庭要求必須二者擇其一:要么是參軍,要么是蹲大牢。還有些則是因為經(jīng)濟和心理壓力而入伍,海軍陸戰(zhàn)隊能為他們提供穩(wěn)定的年收入、免費醫(yī)療、免費衣服還有其他些許非實物的東西,可也同樣價值不菲——自我尊嚴。那套軍裝是身份象征。他通過了只有極少數(shù)人才能通過的考驗。他不再是命運不濟的敗類,只能干洗車加油的活,每小時報酬區(qū)區(qū)1.50美元,他現(xiàn)在有頭有臉,是名海軍陸戰(zhàn)隊戰(zhàn)士。

威廉姆·坎貝爾(William Campbell,朋友都親切叫他“野蠻比爾”)是這個排的中士,參加過朝鮮戰(zhàn)爭,從意大利那不勒斯(Naples)到日本橫濱(Yokohama),他的拳頭打遍沿海港的絕大多數(shù)酒吧。他是好萊塢電影里海軍陸戰(zhàn)隊中士的完美現(xiàn)實版,似乎是在照搬銀幕形象。身高六英尺三英寸(約一米九),體重220磅,滿身肌肉,他對海軍陸戰(zhàn)隊的忠貞不二簡直如同天主教的耶穌信徒,對海軍、陸軍、國會、母親和軍官(由重到輕排序)則不屑一顧。他穿著那身被熱帶陽光曬得發(fā)白的軍裝,腰板筆直,趾高氣揚,雙眼目中無人地從褪了色的軍帽下打量前方,每每看著他這模樣,猶如在欣賞一道風景。

這個紅發(fā)巨人走路時略有跛腳,這是他在1950年長津戰(zhàn)役(Chosin Reservoir)中患凍瘡的后遺癥。那時,海軍陸戰(zhàn)隊的戰(zhàn)斗史上還沒有溪生戰(zhàn)役(Khe Sahn)、順化之役(Hue)和天使山戰(zhàn)役(Con Thien),從“酷冷刺骨的長津”被迫撤軍是當時海軍陸戰(zhàn)隊最嚴峻的考驗,是冰火兩重天的境地。多年來,那次行動似乎成了一篇史詩——即便是最沉靜冷峻的軍事史學家也不免要將其與古代雅典色諾芬(Xenophon)領導的不死長征軍相提并論——要是哪位海軍陸戰(zhàn)隊戰(zhàn)士說“我去過長津”,絕對會贏得眾人仰視。有這資格的人不多,坎貝爾便是其中之一。

他和這支排的關系,猶如酋長和戰(zhàn)士氏族。40名海軍陸戰(zhàn)隊士兵構成了他的私人封地,任何人都不得干涉其內政。他堅信,常規(guī)軍的紀律嚴明最終要靠恐懼來實現(xiàn),沒準兒他是對的。他讓恐懼彌漫整個排,不過不是顧忌軍法,而是怕他。士兵們認定,違反命令事小,吃“野蠻比爾”拳頭事大,這才是違反命令的最終慘劇。他會對違反軍紀的士兵痛罵:“媽的,你是我手下的海軍陸戰(zhàn)隊士兵?!币话懔R完之后,小兵就會被關黑屋。

士兵們并不憎恨坎貝爾的暴力手段。整個海軍陸戰(zhàn)隊都存在一種不可磨滅的大男子主義和受虐狂傾向,士兵們沒準兒還覺得驕傲自豪,因為眾所周知他們中士在分隊中最為嚴厲苛刻。并且,他這種一對一的懲罰方式要比軍法的冷血處理要強。最不濟,前者至少不會讓他們個人檔案上有污點,不至于丟了軍裝,沒了升級的機會。

坎貝爾對集合訓練的熱情永遠不減,他在帕里什島(Parris Island,海軍陸戰(zhàn)隊的征兵站點)當教官時,總結了不少寶貴經(jīng)驗。軍訓在他看來是門藝術,坎貝爾每次在閱兵場上指揮他的士兵,那種心滿意足恐怕即便是編舞師導演一臺芭蕾舞劇也難以匹敵。有一次,我剛抵達沖繩兩個星期,我瞧見他正在練兵。只見他站在操場一角,背著雙手,朝著隊伍發(fā)號施令,士兵們整齊劃一,像一臺機器。這真是他的拿手好戲,蔚為壯觀。他問我要不要試試,我搖頭說不,我連他一半的本事都沒有,更別說超越他了。他冷嘲熱諷地回答說:“沒錯,中尉,沒人能超過我?!?/p>

為了讓他接受我才是排長的事實,我費了老大勁。到了今天,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否成功了。我在他眼里似乎是無法逃避的麻煩,所以不得不忍氣吞聲,不過他對絕大多數(shù)軍官都是這種態(tài)度。因此種種,我漸漸開始尊重并喜歡上他了。羅伯特·麥克納馬拉(Robert McNamara)打造的現(xiàn)代軍隊照搬了福特汽車公司的企業(yè)模式,軍隊成了“團隊”,大家都倒背如流地說著公共關系辭令,發(fā)揮自吹自擂的技藝,所以出現(xiàn)一個像坎貝爾這樣口出不遜、酗酒豪飲的異類,倒令人眼前一亮。他自立門戶,日常生活或是部隊生涯皆是如此,絕不妥協(xié)。他就是他,海軍陸戰(zhàn)隊的一名中士,不向任何人低頭。

1965年1月,當我加入這支隊伍時,營地出現(xiàn)島熱疫情。除了曾經(jīng)冒著嚴寒在日本短暫訓練,1-3部隊自九月起駐扎沖繩,嚴陣以待。然而與世隔絕,他們百無聊賴?!昂\婈憫?zhàn)隊第三師之家”駐扎在施瓦布軍營(Camp Schwab),那一層樓的水泥建筑營房是按軍銜劃分的,外圍一圈鐵籬笆,哪是什么家園,更像是最低級的安全監(jiān)獄。這是最偏遠的營地,位于該島北三角樹林濃密的山地邊緣。最接近人類文明的就是一輛短途出租車,還有幾間骯臟污濁的廉價酒吧,名字讀起來簡直就是一堂美國地理課:紐約酒吧、加州俱樂部、夏威夷藍色休閑居。這個小鎮(zhèn)名叫邊野古,士兵們夜里跑到這里來搶酒喝,一群點頭哈腰的姑娘圍著他們,這群第一次來到國外的美國大兵個個喝得肆無忌憚。

接下來的日子遵循了駐地生活的傳統(tǒng):晨號起床、點名查人、晨練體操、排隊早飯、小組訓練、排隊午飯、隊列訓練、小組訓練、午間體操、排隊晚飯、請過假的自由活動、沒請假的負責巡邏、晚間活動、放水洗澡、熄燈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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