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見便忘三月病,兩送曾耐十更寒。不堪氣粗言語妄,況是爐燼欲曙天。
情真意切,但不合格律。是知長春激動起來,還是可以率性一下的。我喜歡他的率性,但不反對他的嚴(yán)謹(jǐn)。諒解對方,不等于改變自己。他還是他:重仁義,講道德,忠君愛國,剛正不阿。作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繼承者和代表人物,符合儒家的理想人格,很自然。作為執(zhí)政黨的黨員而能容忍異見,更難得。有誰能夠想象,當(dāng)年在街上半夜三更行行重行行的兩條漢子,竟然一個是黨員一個是勞教犯?“文革”中我被革命知識分子們窮追猛打,檢舉揭發(fā)材料鋪天蓋地,沒有片言只字來自長春。他用他的沉默,給了我足夠的包庇。“文革”后又用他的聲望和人脈,幫助我迅速地改變了處境。這樣的友誼,應(yīng)該說足夠莫逆。但還是又逆了一次:他不許我同前妻離婚,喻之以儒家道德。我無法忍受現(xiàn)狀,說他以理殺人。各不相讓,很是疏遠(yuǎn)了一陣。
后來,他終于理解了我,希望能“拋棄前嫌”。我說,“深恩厚澤,敢論前嫌!”
五
長春正統(tǒng),但不保守,能正視現(xiàn)狀,也渴望改革。80年代,他持黨內(nèi)“解放派”觀點。那時我在北京,把他的情況介紹給了《中國社會科學(xué)》雜志社哲學(xué)編輯室主任謝韜先生。他們正缺少編輯人手,看了他的一些文章,又通過幾次信,很欣賞他駕馭文字的能力,決定吸收他到編輯部工作。但是西北師大惜才,不肯放人。謝韜到蘭州,住了半個月,與辛安亭、趙儷生、蹇長春等聚談甚歡。但是調(diào)動問題,終于未能解決。后來,我被離開了北京,再后來,又被先后離開了蘭州、南京和成都,終于“異域一枝聊且棲”,一別就是三十年。人生如電抹,能有幾個三十年呢?
21世紀(jì)初,謝老訪問美國,和夫人盧玉、公子謝曉青一同,到新澤西州海洋郡杉谷湖來看過我一次。談起來,八十歲的他,仍然對那時候沒有能同蹇長春一起工作,表示遺憾。說他們編輯部,再也沒有找到像蹇長春那樣有文字功力的編輯。這是我最后一次見到謝老。2010年,謝老在北京逝世。蹇長春寫了三首詩悼念他。這三首詩,直到他這次來,我才看到:
風(fēng)采曾親卅載前,未隨馬首嘆緣慳。遽聞國士黯然去,悵望東云淚欲潸。
奔走紅巖氣若虹,烏臺冤案累胡風(fēng)。鐵窗十載悟真諦,繼絕傳經(jīng)看此翁。
生也有涯知罔涯,殫精極慮護(hù)中華。衰齡瀝膽陳長策,莫笑胡僧話落花。
詩中“衰齡陳長策”五字,指謝老八十六歲時在《炎黃春秋》上發(fā)表的《民主社會主義模式與中國的前途》。“胡僧話落花”五字,套用韓玉濤先生給我的贈別詩末句。三十年前給他看過,難為他還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