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他的詩以后,我也斗膽給他看了關于謝老來訪的八句致意:
謝公歷劫歸來晚,《未定稿》作新戰(zhàn)壕。猶記當年硝煙濃,我與并肩膽氣豪。
海外相逢已白頭,依舊詞鋒如錐刀。合有華章期晚歲,風雨動地雷霆高。
老蹇看了,搖頭說,不行不行,不合格律。
六
五十年來,我一再答應老蹇,要學會平仄格律,寫出幾首像樣一點兒的古體詩。一直沒做到。這次見面,又答應了一次。白頭之約,珍重臨歧,只怕又是空言。
寄來的書,全都看了,很受教益。但我無詩,學而未能致用。有時心動欲詩,一想到“平平仄仄仄平平”,立即頭大。朽木難雕,愧對故人,三謝不能起。
少年時,讀聞一多先生書,頗疑其“戴著鐐銬跳舞”之說,謂作詩難度愈大,愈見其工。詩詞亦文章,達可矣,適性可矣,立其誠可矣,何必難之?易而愈工,豈不更好?從三百篇到十九首,皆無平仄,同樣傳世。楚辭漢賦,陶潛三曹,韻皆自便。樂府歌詞,也不為他律。韻之為律,始于宋《禮部韻略》,官制也,違之者科舉不第。文學藝術隨著歷史變遷,言志載道與物理情趣之分判然。魏事風骨,唐言氣象,宋尚意態(tài),此歷史中的自然,可謂天道。文然,書然,畫然,后起之倚聲填詞及金石之學亦然,如何一代官制,因循為千年律法,變而為審美詩心?思之益惑。
雖然惑之,不敢非之。畢竟唐詩宋詞,名篇佳句之盛,可謂千古之最。一唱三嘆,曲盡百結回腸,表現(xiàn)力之強,令人絕倒。雖然絕倒,不敢法之。文章本野事,故有“天成”之說,何能繩之以法?古法有古之舞臺(如應制唱和),古之道具(如絲竹檀板)。如今舞臺道具和角色,都早已經不再配套了??偛怀捎盟{調重金屬,隔江猶唱后庭花吧?
身在海外二十年,面對強勢西方文化,以及賺錢用的和推行軟實力用的所謂“中國文化”,我常感真正的中國文化,面臨著消失的危險。讀老蹇寄來的書,看到國內興滅繼絕的努力,遙接乾嘉余緒,很感慨。特別是尹占華、雷恩海的著作,衍生于《中華大典》,以大觀小,深入到一字一韻,使其特殊的文學價值,在人類精神的博物館里,擁有一個小小的席位,我額手。大者小之殷,小者大之精。海天之大,殆無內外。何期蟭螟之睫,猶有巢者?我合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