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滇東南吃貨志

唯美食與愛不可辜負(fù) 作者:Meiya


李佳懌

檬蘑

外婆打電話來,告訴我家中正大啖“竹筒”。又近端午,正是吃“檬蘑”(似為壯語)時。老家的竹筒與外地人到云南旅游時常見的竹筒飯不同,區(qū)別主要在于我們用拇指粗的幼竹而非手臂粗的成竹。以前每到端午前,爺爺便從街市上買回數(shù)竿幼竹,爸爸用鐵鋸鋸成節(jié)。媽媽和小姑將竹節(jié)削去外皮,只留厚薄均勻的里層,看起來很像剝過的甘蔗。奶奶準(zhǔn)備好小粽葉和米芯草,先在涼水中洗凈,再用熱水燙軟,使之柔韌而不易折斷。最關(guān)鍵的糯米是前一夜就泡好了的,清晨換一道水,用竹簍瀝干,靜置待用。灌米前還有要緊的一步,要在竹節(jié)底鉆一個小孔,否則竹筒底部的米不能熟透。

一切準(zhǔn)備就緒,便開始我期待已久的灌米環(huán)節(jié)了。將糯米從竹節(jié)中塞進(jìn)去,不能太松,也不能太緊,松了米條會斷,緊了中間米生。要訣在“敲”,灌兩把米,得把竹節(jié)擱在案板上敲一會兒,米就簌簌地落下,松緊適宜。灌好的竹節(jié)交給奶奶,用小折兩層的小粽葉封住口,移近嘴前,用含在嘴里的米芯草繞上兩繞,系一個利落的活結(jié),順手?jǐn)R在一旁的大鍋里,這口大鍋一年只用兩次。滿滿一鍋竹筒架到火上,煮上半天就熟了。開鍋的時候一般是晚上八九點(diǎn),晚飯剛落,饞蟲又起,巴巴地等在鍋邊,不顧熱氣氤氳。奶奶怕燙壞了小孫女,先把從鍋里夾出來的竹筒放在涼水中泡一會兒。握到手上時,竹筒正好溫溫的,用側(cè)牙很輕松就把竹皮剔干凈了,一管拇指粗的米條包裹在竹子內(nèi)膜里,一點(diǎn)不粘手,還很好玩兒。放進(jìn)嘴里,清香軟糯,米和竹子的氣味融化在舌尖上。當(dāng)時端午的新月在天上,現(xiàn)在和爺爺奶奶在一起。

粽粑

煮“檬蘑”的大鍋每年只用兩次,端午煮竹筒,臘月煮粽粑。粽粑也是壯家過年必吃的糯食。跟南方人常吃的粽子應(yīng)屬近親,但仍有滇東特色,最有風(fēng)味的當(dāng)數(shù)黑米綠豆豬肉粽。工序頗繁,前后要準(zhǔn)備數(shù)日,興動全家之力,所以只在過年時做,是一家團(tuán)圓時的活計,也是祭祀祖先的儀式。

提前幾天買好大粽葉、米芯草,洗凈晾干泡好。米先泡上一夜,瀝干。第二天一早要起來染米。取很大一捆蘇麻稈(取音),燒成灰,和入生米,攪拌均勻,直到把米染成灰黑色。這種黑米有一股獨(dú)特的清香,草灰的堿性還能幫助消化。綠豆也是前一天泡好的,用手把豆皮搓凈,留著嫩黃發(fā)胖的豆瓣,看著就喜人。豬肉用若干種香料腌制入味,放一點(diǎn)糖浸好。包粽粑是巧活,是壯家人衡量媳婦是否麻利的首要標(biāo)準(zhǔn)。新老媳婦們扎上圍裙,端坐在小凳上,把兩張大粽葉(米太多,用一張容易破開)鋪在懷里,先倒上一碗米,用手鋪成長橢圓形的一層,再在上面鋪一層小一圈的綠豆,然后臥上一塊豬肉條,再鋪綠豆,再蓋上大半碗米,墳起成一個小堆。這個過程中手可不能閑著,隨意賦形,緊貼米勢,靈活宛轉(zhuǎn),一手掌握。另一只手也不閑著,先將尾部的葉子左右合攏,尾部倒折反扣在掌中,調(diào)整中間的粽葉,使之在中部形成一個弧形,再將上部的粽葉合攏,頂端的葉子也倒折扣下,與尾部的葉端一起握在掌心。移近嘴前,用事先含在嘴里的米芯草在中間隆起處繞兩圈,在側(cè)邊繞幾道攢在手里,再在上下各系三四道,同樣在側(cè)邊繞幾圈,使草繩彼此壓緊,最后一道塞進(jìn)上端繩間,系緊。包得漂亮的粽粑,體形飽滿,結(jié)實(shí),每個都有兩斤左右,精神得很。大鍋上場,煮上一天一夜,還得不斷添水。以前奶奶夜里總是爬起來加水,一旁的我睡得迷迷糊糊,只聞到糯米香越來越濃,夢到早上起床,用小勺剜粽粑間的綠豆,它們都已經(jīng)變成粉黃色了,放在嘴里,說不出的香甜。后來聽到“黃粱一夢”的故事,我想,我早就做過的了。

一個初中同學(xué)曾想在淘寶上賣“壯家粽粑”,他打電話來介紹宏大計劃,我被這種野人獻(xiàn)曝的熱情所感動,幫他寫過一篇廣告文案。最得意的是末一段:“奉送壯家‘香草美人’粽子獨(dú)家切法:用棉線(或即用捆扎粽子的米芯草)剖開粽粑的動作,有些像記憶中鄉(xiāng)鄰婦人絞臉的手勢。也是取一根較韌的棉線,一頭咬在齒間,左手小心捧取溫暖軟和的粽身,右手捉住線的另一頭,瞄準(zhǔn)粽子的前端,將線在適宜的位置上面環(huán)繞一圈,輕輕一拉,橢圓的粽塊便整齊完好地躺在盤中了?!碧詫毶犀F(xiàn)在還沒見到賣粽粑,我冰箱里倒有好幾個,是過年時從家里帶來的,粽粑很神奇,保質(zhì)期似乎有整整一年,像是在等待下一次團(tuán)聚。

花糯飯

聽說“舌尖上的中國”介紹了這種用天然植物染成的“五色飯”,在此就從略了。只說這種花糯飯吃的場合,在壯家是有點(diǎn)特殊的,只在紅白喜事時吃。我最熟悉的是黑、紫、黃三種顏色。幫完活兒,把手洗干凈,攢一坨在手里,慢慢吃上好久,糯米香碰上草香,悅目的顏色讓喜者更喜,悲者少哀。糯飯的吃法,我自己最愛的倒不是花糯飯,而是白糯飯醮蘇子末。把蘇子炒香,磨成末,或有不磨或磨得不細(xì)的,吃在嘴里啪啪響。蘇子有一種特別的香,跟芝麻相近而不膩。白糯飯的黏性比花糯飯大,往盤里一轉(zhuǎn),正好裹上薄薄一層蘇子。怪的是,長大后好像就沒再吃過蘇子糯飯了,我連蘇子在地里長什么樣子都還不知道呢。

腌李子

一連說了幾種糯食,得說一款解膩的。十九歲離開老家,最懷念的小食就是腌李子。這是時令小食,只在四五月間春末夏初李子初長成時才有。最好吃的是“插秧李”,聽名字就知道這是一種很賤的李子,水果店都不稀罕賣,只有在街邊農(nóng)民小攤上才買得到,青綠綠的,看一眼就牙根泛酸,口水上涌。壯鄉(xiāng)多吃貨,我老家尤其多。就為了吃腌李子,還特意發(fā)明了一種夾李子的工具,也簡單,兩塊鞋底大小的木塊,一頭用鐵絲纏住,另一頭可以打開,把李子夾進(jìn)去,放在虎口一合,嘎嘰一聲,汁水四溢,李子被壓成李子小餅,香消玉殞在盤里。別看簡單,還是有技巧的,手勁過小,李子肉沒壓碎,就不入味;手勁過猛,李子核壓碎了,就影響嚼頭。小時候愛盯著看夾李子,不小心被李子水濺進(jìn)眼睛里,捂著哭上半天,那天的李子就特別好吃。夾好李子,放在盆里,真就是洗臉的盆,一家老小都愛吃,一次一盆還不夠呢。不用放醋,只放點(diǎn)鹽、白糖和辣子面面,敲進(jìn)幾瓣蒜,腌上半個小時,就好吃了。對了,還有一樣不可少的點(diǎn)睛配料——薄荷,我們那邊叫“狗肉香菜”,加進(jìn)之后真妙不可言,初夏氣息盡在其中。滋味是酸中帶點(diǎn)甜,新鮮的李子香年輕不羈,狗肉香菜助陣更是蕩氣回腸。最美是回味的甘甜,被酸得有些麻的舌頭上,含一口水,升起一種莫名的快感。如果要命名,我會叫它“青春”。老家有一條叫西街的小吃街,街角有幾個核桃臉老婆婆擺小攤賣腌食。每年到吃腌李子的時候,家家都會腌上兩缸。真是缸,就是用來養(yǎng)金魚那種透明的缸子。我常和朋友一起坐到小攤上三毛五毛的吃,整年中最好的時光,就這么舌頭麻木地消磨過去。

從我零三年離家到上海讀書后,就沒有吃到過李子,每年到了吃腌李子的時節(jié),老家的朋友都會給我發(fā)短信,告訴我他們又在吃李子。后來一年年的短信越來越少了,再后來有一年,青蟲發(fā)短信來說,我在吃腌李子,西街的老太死得差不多了,我?guī)湍愣喑詭讉€。這以后就再沒收到過吃李子的短信。

上個月爸媽來看我,這是零三年他們送我到上海后第二次來。問我要帶什么,我說想吃腌李子。他們還真帶來了。一大盒樂扣,裝著滿滿的“插秧李”,大姑在老家買好,坐汽車到文山,從硯山機(jī)場飛到昆明,再從昆明飛到上海。在上海做腌李子那一晚,爸爸端上拌好的一盆李子,說可惜沒有狗肉香菜,我笑著打開窗戶,指著一盆薄荷說,我每年都栽的,就知道會吃上腌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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