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人仍是“無家”的人,社會失教的后果眾所周知。家庭教育、社會教育、學校教育等三大領(lǐng)域一塊淪陷,家教的污染和匱乏也同樣嚴重。我們不知道如何跟家人相處,也不知道如何教育孩子。曾到樂山去,當?shù)嘏笥褞胰⒂^老人生活,老人們在一起打“二七十”的牌,類似民間的“上大人,孔乙己”,朋友說,你得支持啊,這些老人生活多健康啊。但有些子女說起父母沉迷于我們的“國牌”麻將來,也是絕望,說是對麻將比對他們子女還要親。印象中,學者朱大可先生曾嘲笑過這種東方大陸暗夜時代的“方城游戲”。至于教育,一個朋友告訴我,他的親戚因虛榮和吝嗇,而讓自己的孩子得了精神病。一個同齡朋友罵學校教育,當兒子回來說上了“飛奪瀘定橋”一課時,他當即開罵:那是謊言,你不能生活在謊言中,不要相信這個社會教你的。他眉飛色舞地說現(xiàn)在兒子跟他一樣有覺悟。朋友后來感嘆,他不過讓兒子跟他一樣玩世不恭了。
當一家內(nèi)刊雜志的主編孫博紅約我寫專欄時,我想也沒想,就說寫家世。孫博紅也為我量身定做,給了方便。我開始梳理百年來的中國家族,挑選我認為值得傳述的寫成文章。我曾經(jīng)希望自己能像偉大的司馬遷那樣紀傳前賢,他把孔子等人生的失敗者、失意者列入“世家”,我們也應該把當代的風范寫出來,從而為當代人尋找真正的人生價值秩序。斷斷續(xù)續(xù)寫了兩年,十二家,當自己的讀書研究領(lǐng)域出現(xiàn)了新突破,對家庭的思索也有了疑惑,我就放下了《家世》,轉(zhuǎn)向新領(lǐng)域。
有“出版夢”的朋友們看到幾篇,覺得好,認為我應該寫下去。我說顧不過來,而且這個時候?qū)彝サ默F(xiàn)實作用下結(jié)論為時過早。朋友認為就按已有的思路寫就可以,我理解他的意思,平實地寫出那些值得“風范”的人家,發(fā)“修齊”之光,以使人的身心庶幾得到慰安。
后來知道此事的朋友不少,他們都希望我把這一專題做出來。但我知道這事的難度,跟學院的社會學一類框架不同,我以為要在這一領(lǐng)域取得突破性成果,我們自己也得多少懂點兒風水、陰陽、命算,如此才能解答家族在中國的歷史和現(xiàn)實。當代文明仍未解答的幾大之謎,物質(zhì)結(jié)構(gòu)、宇宙演化、生命起源、智能本質(zhì),等等,家族的傳承跟它們幾乎都有關(guān)聯(lián),尤其與智能本質(zhì)最為接近。我們中國的玄學、神秘主義,盡管不知所以然,但至少知其然,如此雖給了人裝神弄鬼的空間,也讓人有所敬畏。
另一方面,“方以類聚,物以群分”。東方的類聚性質(zhì)近仁,西方近義,故我們重量重面子重情分關(guān)系,西人重質(zhì)重利重正義理性;我們重恩,西人重愛。家族在差序格局的情感關(guān)系中是極為重要的紐帶,正反作用兼具。在現(xiàn)代社會立足,家族關(guān)系能否實現(xiàn)“現(xiàn)代轉(zhuǎn)化”,仍有待觀察。時近清明,朋友們紛紛說“回家了”或“在回家路上”,慎終追遠,養(yǎng)生傷逝,能否超越小共同體、超越管制和異化中的困頓,而服務于危機日重的現(xiàn)代性和人性,仍有待觀察。特蕾莎修女對善和世界和平的解決思路:“回家,愛你的家人?!蔽覀冎袊说男奚睚R家是否能夠充當先導,仍有待觀察。
我后來補寫的幾篇文字跟前面的風格有所不同,也是有這些思慮在。在最初的計劃里,寫十五家,做另外十五家的世系表,是謂三十家,“三十”在中國人的時間觀念中即為“一世”。山東的劉子豪先生甚至要幫我去編另外十五家的世系。后來重新寫起這個系列時,卻決定放開來寫,我寫了蔣家,也寫了老外羅斯柴爾德家,寫了我自己的家世,寫了朋友楊志鵬先生的家世,希望能夠引起更多人的共鳴。這次成書時重讀它們,雖然當時用心用力不一,仍覺新鮮。這并非“敝帚自珍”,而是家世本身是教化之源,只要我們聽聞,我們就能看見自己的位置和面貌。
在本書中,有些曲折說得平常,有些人寫得簡單隨意,有些家族寫得鄭重,有些人介紹得“性情”……希望讀者朋友能對我的“放肆”或“笨拙”一笑置之,希望朋友們能從中看到自己和自家的影子。如果讀者廢書而嘆,或者莫逆于心,跟親人家人相視而笑,那于我“快何如之”。
是的,活在這個世界上,我們都將以自己或家人為起點,游走世界,往而有返。憶苦思甜也好,慎終追遠也好,當我們“回家”時,我們都該捫心自問,我們是否解答了“人類情感和認知的急迫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