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靈堂已布置好了。宋慶齡昨天就送來的大花圈放在中間,兩旁都是花圈。爸爸還蓋著單子,他腳頭一側(cè)的地上放了兩個墊子,讓我和哥哥兩人跪上,誰來鞠躬,就給誰磕頭回禮。來的人很多,川流不息,有些我們見過、認(rèn)識,更多的不認(rèn)識。開始我們還規(guī)規(guī)矩矩地磕,后來就馬馬虎虎地磕,再后來我倆就坐在墊子上了,最后,我倆就打起架來。有一個來吊喪的女士看見我們打架,竟泣不成聲,嚇得我們又老老實實地坐著。
下午,殯儀館的人來,給爸爸抹身穿衣。我在陽臺上隔著門玻璃看的。他們把爸爸拉坐起來,爸爸的背很黃,上面還有一片片的斑,我覺得奇怪,可一點兒都不害怕。第三天中午盛殮,是西式棺木,板子很薄。媽媽站在靠爸爸頭處,哥哥在她旁邊,我在哥哥下邊。靈堂里站滿了人,我扶著棺材沿,看爸爸穿了一身長袍馬褂,他平時參加隆重集會也穿的,可現(xiàn)在戴了頂瓜皮帽,看起來怪怪的。爸爸手邊放了一本厚厚的《圣經(jīng)》,把棺材楦得挺滿的,就像冬天被被子裹嚴(yán)實的感覺。我知道以后就再看不見爸爸了,專心致志,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直到他們蓋上棺材板,擰上螺絲。隨后,棺材就被抬出了家,我們也跟著去了香港大學(xué)的大禮堂。
大禮堂里面、外面掛了許多挽聯(lián),一副挨著一副。我轉(zhuǎn)著脖子四面一看,只看懂也只記住了兩副,一副是“赤子之心”,一副是“若是有人喊救救孩子,就請去問問先生”。
追悼會上有好些人講了話,我似懂非懂,最后哥哥講了幾句答詞。人們又把棺材抬出了禮堂,放進一輛黑色的大汽車?yán)?,開始出殯。學(xué)生們走在靈車兩邊,我和哥哥、媽媽在后面坐一輛小汽車,也一步步地慢慢開。那天天很熱,我穿了一件現(xiàn)做的黑布長袍,更熱,在車?yán)镞€加上悶,我也一聲不吭。好不容易到了墳場,將爸爸放進了挖好的穴里。我們朝上撒了土,聽見砸到棺材上的咚咚聲,很沉重。
爸爸死了,自始至終我沒有號哭,也沒有掉眼淚。媽媽說我是沒有感情,屬無情無義之類!其實,我記得爸爸愛我,從我記事到他去世,六年的時間,樁樁件件我記得很多,記得很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