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崩地裂，父親許地山去世的情形

爸爸猝然死在家里了，那是1941年８月４日下午2點15分。

暑假期間，爸爸總要到新界青山上的寺院里去住一段時間，安心寫他的《道教史》。這次，他回來已幾天了?；貋淼哪峭?，他沖了個冷水澡，睡覺又受了風(fēng)，感冒發(fā)燒，躺了一天，已經(jīng)退燒了，還在家里休養(yǎng)著。這天，媽媽出去給他買東西，袁媽、劉媽正管著我和哥哥吃午飯，爸爸出來到飯廳拿走一沓報紙。袁媽說：“您別看報，還是睡午覺吧?！卑职终f：“我不看，我把報紙放在枕頭下面才睡得著?！彼偸菒壅f笑話。之后他就回臥室去了。我們飯還沒吃完，媽媽就回來了，她拿著東西徑直去了臥室，忽聽到她大喊一聲，叫著：“快來人！怎么啦！”我們一起奔到她那里，只見爸爸面色發(fā)紫，躺在床上沒有反應(yīng)。也不知誰說了句“快請大夫”，哥哥拔腿就跑下樓去，我在后面緊跟著。

跑到院子，哥哥忽然停步，轉(zhuǎn)身對我說：“你去吧，我沒穿褲子?！薄淮l內(nèi)褲，沒穿短外褲。我向來就怕去醫(yī)院，說：“你不去我也不去！”哥哥“嗨”了一聲，轉(zhuǎn)身撒腿就跑，我還跟著。到了胡惠德醫(yī)院，哥哥就大喊：“我爸爸快死了，你們快去呀！”護士長原來都很熟悉的，看哥哥急得直跳，慌慌張張拿了藥械跟我們跑到家里。那天中午院里沒有醫(yī)生，護士沒有權(quán)力給人治病。她一手托著爸爸的上臂，一手拿著注射器，頭頸轉(zhuǎn)過來，對身旁的我媽媽連聲說：“你負責(zé)?。∧阖撠?zé)?。　眿寢屵衷谛厍包c著頭，也連說：“我負責(zé)，我負責(zé)?！贬槾蛳氯ィ职珠L哼了一聲，就像睡熟一樣了。

我和哥哥被領(lǐng)到房門外，過了一會兒，媽媽走了出來，哥哥一下?lián)渖先ゴ罂薮蠛埃骸鞍职炙懒搜?！爸爸死了呀！”媽媽張開胳膊摟著他說：“不要緊，還有我哪！”事后，媽媽回憶說，爸爸晴天霹靂似的一死，她腦中一片空白，聽見哥哥哭喊，忽然意識到自己的責(zé)任，頓時清醒鎮(zhèn)定。這一幕，我記得特別清晰，終生不忘。

這時爸爸的朋友開汽車來看望，一見這情況，稍定驚魂，馬上就去找人辦喪。他的車還沒出院子，就又來了一輛，兩車相對數(shù)秒，后來的車掉轉(zhuǎn)方向，兩車一塊兒疾馳走了。我再到爸爸房里，爸爸已被擺放好，蓋上了白床單，一只手露在單子外，指甲都是紫的，我伸手去摁也還是紫的。媽媽躺在床旁的沙發(fā)上，連聲哭著說：“怎樣讓你爸爸活過來呀！”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只是按著爸爸的手，木木地站在那里。

不一會兒家里就來了好多人，我被領(lǐng)回自己房間，和哥哥并排坐在他的床沿上。婆婆站在旁邊一邊哭，一邊唱著數(shù)落，樣子挺滑稽的。我一點兒都笑不出來，心像被重東西墜著。也不知過了多久，袁媽、劉媽來給我們兩個梳頭、洗臉，穿戴整齊帶到客廳，原來是記者要照相。媽媽還囑咐我們放自然一點兒，我們都學(xué)媽媽那樣挺直了背照了。晚飯后，我悄悄溜到媽媽房間，推開房門，見有好幾位婦女陪著她，都在數(shù)硬幣、包硬幣，媽媽的眼哭得很紅腫。我沒敢進去，退回來，從客廳門外看見爸爸已被移到客廳里了?？蛷d的沙發(fā)搬到了我們房間，人很多，袁媽、劉媽忙得也顧不上管我們，我一夜也沒睡著。客廳里的人們通宵在打牌，吵吵嚷嚷的，只有爸爸頂器重的學(xué)生金應(yīng)熙一個人低著頭坐在我們房間的沙發(fā)上。我想，他的心情和我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