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沒有那樣幼稚。西方的市場經(jīng)濟是多少年多少代社會經(jīng)濟法律關系演化的結果,即便有專家知道當今市場經(jīng)濟是怎樣一回事,也并不一定知道那套經(jīng)濟究竟是如何來的,更不知道怎樣從一個“超級國家公司”(計劃經(jīng)濟)轉向市場經(jīng)濟。中國的辦法就是從自己的實際出發(fā),哪里走不通了就東看看、西看看,摸索出一個解決方案,再來回做試驗,直到解決問題。事后比較,多數(shù)人認為中國的漸進策略優(yōu)于前蘇聯(lián)的激進策略。
不過這也落下了一個問題。中國的漸進式先易后難,把好改的先改了,留下一些相當難啃的骨頭。更麻煩的地方,是因為易改的改了,經(jīng)濟上收到了成效,人們對還要不要再改革攻堅,就不容易達成共識。畢竟改革前無古人,又不可避免要觸動一些既得利益,“漸進”就變成漸漸不容易推進。誠如我在這本集子里梳理的,早期的改革開放都是逼出來的。譬如幾億種地的農(nóng)民吃不飽飯,不改過不下去,所以包產(chǎn)到戶?,F(xiàn)在因為改革成功,再也難有類似當年那種逼的形式,結果就說改革得多,實際改得少。如果說什么是最大的障礙,我以為還是改革的動力問題。這樣拖來拖去,漸進改革也可能留下很多“半拉子改革工程”,妨礙社會生產(chǎn)力的進一步解放。
“摸著石頭過河”,即使在今天和明天依然有效
《中國青年》:改革的過程中派生了腐敗,在您看來,腐敗和改革賽跑的現(xiàn)象,是人情社會的侵蝕還是因為制度安排的不完善造成的?
周其仁:這的確是個嚴重問題,或許可以說是漸進改革策略還要面對的最大挑戰(zhàn)。
在邏輯上,過去的中央計劃經(jīng)濟體制,其實就是把整個國民經(jīng)濟組織成一個超級國家公司,黨政企不分、權力高度集中。由于運轉不下去,才放權改革。可是在實踐上,放權改革是漸進的:部分過于集中的權力放到了公民個人和普通企業(yè)手里,但是還有相當部分的權力,只是放到了較低級別的、還是黨政企不分的國有企業(yè)、部門政府或地方政府手里,而無論中央的還是地方的政府,又重新集中起一些權力。所有這些權力主體,一起在“市場”里競爭。由于具備了合法強制力的國家權力也“下了?!保瑧{權力設租尋租,就做不到“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在臺面上,人們看到很多中國的政府機構很像“公司”,而不少黨政領導人很像“老板”,同樣在那里爭利逐利,但他們又擁有唯有“公家”才擁有的合法強制力。在臺面之下,權力攪買賣的活動天天包圍著那些看起來很像老板、其實還是官員的干部,腐敗的發(fā)生就不是個別人的道德問題,而是體制轉型中的系統(tǒng)性風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