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永霞要她宿舍的電話，但她剛來，還不知道號碼。她答應(yīng)給我寫信。我們說好兩星期后，就在那天上午我們碰頭的那個廣場上再見。然后她們就消失了。她們才十六歲，在中國最雜亂的新興城市里四處游蕩，沒有大人陪著，自力更生。她們是各種壞人的獵物，缺乏生活經(jīng)驗和信息，就這樣做著人生的各種決定。她們很想媽媽。但她們也第一次享受著這樣的自由自在。

兩個星期后，我從北京坐飛機南下東莞，按約好的在廣場上等她們。我們說好的，上午十點碰面，但她們可能有各種原因來不了。也許她們找到了更好的工作，要加班，沒空出來。也許她們覺得不能信任我。也許她們只是忘了，或是有更有意思的事情要做。也可能她們已經(jīng)加入了失蹤人員的行列。她們?yōu)槭裁匆獊砟兀课椅ㄒ坏南Ｍ怯老颊f過的一句話：“我們很寂寞?！?/p>

我一直等快到中午。這時候我知道，她們不會來了，但我也知道，一旦我離開廣場，她們對我來說就永遠消失了。她們十六歲，從河南來，關(guān)于她們，我所知的僅此而已，包括名字。她們穿花邊上衣，緊身牛仔褲，扎著馬尾，看上去就像幾百萬從別的什么地方來東莞打工的年輕女孩一樣。那天我再也沒心情去認(rèn)識誰。好幾個小時，我在熾熱的陽光下漫無目的地瞎逛，盯著來往的人群，跟自己說不要過去，因為沒有一丁點理由過去說話。如果是一群人，那就很難和她們說上話；如果她們在吃吃喝喝，那就說明她們過得太好，不是我要找的人?？吹竭@么多我永遠都不會認(rèn)識的打工者真令人喪氣。仿佛她們?nèi)魏我粋€人的故事都完全沒有意義。

之后的幾個月，我每次來到東莞，都會仔細地看街上打工女孩的臉，希望能再找到永霞和大麗。許多女孩子也會看我，眼神有幾分提防，幾分狐疑，又或是好奇。東莞有幾百萬年輕女子，每個人都有值得訴說的故事。我應(yīng)該從觀察她們的臉開始。

2004年2月，我第一次來到東莞。在中國，外出務(wù)工已經(jīng)有二十個年頭，絕大多數(shù)的外國媒體，包括《華爾街日報》，都報道過工廠內(nèi)部的惡劣環(huán)境。我希望能寫點兒別的——寫寫工人自己怎么看待外出務(wù)工。我尤其對女性感興趣，背井離鄉(xiāng)，她們得到最多，也許失去也最多。東莞是中國最大的制造業(yè)城市之一，年輕而又沒什么技能的人奔向這里的流水線，據(jù)估計其中百分之七十都是女性?？雌饋磉@是寫作開始的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