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有八年了,爺爺碑上的字均已褪色,黑字變灰,紅字變白,不大好看了,附近有些新墓或是描紅過的墓,對照人家墓碑上面新嶄嶄的字,爺爺這塊便顯得疏于照應(yīng)、風(fēng)雨滄桑似的。
描紅是好辦的,墓園管理處有這個服務(wù),交錢即可辦妥。問題是……這八年,家里有些變化,其中有一兩樣,體現(xiàn)到墓上用紅字刻出的家庭成員。比如,小叔叔,他名字左方的嬸嬸,離了。再比如,小姑媽家的兒子,請人算了命,說是缺水,去年改了名字。
“包括你家符馬?!毙」酶笡_符馬媽媽轉(zhuǎn)過臉去,語氣十分貼己,“不是說年底就要結(jié)婚的嗎,既是重新弄,老爺子的孫媳婦當(dāng)然是要加上去的?!?/p>
符馬本有些走神,聽到討論到自己,連忙擺起手,嘴里胡亂推辭,好像飯桌上讓酒或是開會座談時表示謙虛,想想不對,又把手放下來。他突然感到恐慌,喉嚨管給掐住了似的:要結(jié)婚了,真的嗎?然后一輩子,他與她將永遠困守在一起,多么難以想象的局面!而且,估計她一定不會喜歡這個主意:把她的名字,刻在西天寺的某塊墓碑上,她與墓碑的主人、這位渡過長江打入南京城的山東老兵素昧平生,并且估計也沒有共同語言。嗯,她現(xiàn)在連跟符馬之間都沒什么話說了,這令人不解的冷淡,似乎正是從他們定下婚期的那一刻開始的……
符馬媽媽有些大兒媳的派頭,她觀察了幾秒鐘奶奶眉頭皺起的角度,發(fā)表意見:“要是這樣論起來,這碑真不知要改多少回呢。比如,小弟再結(jié)婚呢,還有符馬這一輩兒里再生孩子……”
奶奶長嘆一口氣,沖墓碑搖頭,好像爺爺就坐在那里似的:“唉,你看這些年,咱們家多少事啊,你都還不知道呢?!狈R聽得心虛,想著奶奶是在說他,這些年,他屁事無成,好像總在鬧戀愛,那些半調(diào)子的女朋友,總是飽受家人詬?。鹤钅觊L的比他大了十二歲,兩個是外地網(wǎng)友。有拿著B超單子跑上門來要割腕的,有一個后來竟然跟小叔叔眉來眼去……他心虛地抬眼,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每個人臉上都有些訕訕的。也對,誰都不消停。分管工程的大姑父險些被雙規(guī),而小姑媽則搞了出風(fēng)雨交加、不可理喻的婚外情,還有媽媽,被人騙了參加老鼠會,連奶奶的養(yǎng)老錢都給她搭了進去。
大姑父惦起腳,他又要去小便了。小姑媽手里捏著紙巾,把鼻子揉得紅紅的,有些猶豫:“要我說,還是以立碑日期為準,爸當(dāng)時曉得些什么情況,就保持個什么情況吧?!?/p>
這話也有道理,大家臉色一松,目光一齊往碑上聚去,看那上面八年前的日期,似乎那幾個數(shù)字現(xiàn)在別有了一番意味。灰白色的陰刻文,呆板的魏體。目光們在石碑上酸澀地挪動。八年,實在是遠得超出視力范圍、根本看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