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朝圣者之歌(3)

朝圣者之歌 作者:(德)赫爾曼·黑塞


在祖父的大書房里有一本奇大奇重的書,我常常讀它,查閱它。在這本無所不包的書里有著許多古老的、美麗的附圖——有時候你一打開,它們便鮮明地映入眼簾,有時候你卻怎么找也找不到它們,它們好似中了魔法,不翼而飛。這本書里有一篇故事,我讀不懂它的含義,卻覺得它美得不得了,我經(jīng)常把它找來讀。

但它也不總在那兒,必須時間碰巧才能把它找到,它有時蹤跡全無,躲著不出來,有時又像搬了家,另營秘窟。就是在讀它的時候,它也時而和藹可親,讓人恍若能夠會意幾分;時而陰陰沉沉,拒人于千里之外,就像閣樓上那道門一樣緊閉。那道門后面,聽說有時能在天亮前聽到鬼魂的聲音:吃吃的笑聲或沉重的嘆息。

這一切都是十足的現(xiàn)實,也是十足的魔幻世界,二者融洽無間,全都屬于我。

連外祖父塞滿寶貝的玻璃門書柜里的那尊印度神像,也不是永遠同一副面孔,同一個舞姿。它有時是一副罕見的、帶些滑稽的面容,完全是在陌生而神秘的地方由一些陌生而神秘的人制造出來并加以膜拜所該有的樣子。有時它又是一件魔法的杰作,表情微妙,使人莫測高深,它那副永遠不知饜足、狡猾、嚴(yán)峻、不可捉摸而又愛捉弄人的尊容似乎故意要逗我發(fā)笑,以便有借口來對我報復(fù)。它雖然是黃澄澄的金屬制的,卻會改變眼神,有時候還會斜眼看人。另有些時候,它似乎又是一個無定形的象征,無所謂美丑、善惡,無所謂可笑或嚇人,而只是讓人想到樸素、古老、無可名狀,像一道符,一塊巖石上的苔蘚或一顆卵石上的花紋,但是在這形象和面容之后,卻隱著一位神只,遙不可及,雖然童年的我還叫不出它的名字,我對它的崇敬和熟稔卻一點不少于我后來能叫出它的幾個名字之后:濕婆是它,毗濕奴,或者上帝、生命、梵天、大我、道、永恒之母也是它。它是天父,是天母,是陰陽,是日月。

在玻璃門書柜里,這尊印度神像的兩邊,以及外祖父別的柜子里還擺著或掛著各式各樣的寶貝:木制的念珠,刻著古印度文字的貝葉經(jīng)卷,綠玉石雕成的玳瑁,木頭的、玻璃的、水晶的、陶土的小佛像,綢的和麻的繡花臺布,黃銅制的杯盤,這一切都來自印度、暹羅、緬甸和錫蘭,那棕櫚岸的天堂之島,那兒蕨類植物遍布,住著溫柔的、眼光似鹿的僧伽羅人。這一切也都還依稀帶著海和遠方,還有桂皮、檀香以及各式辛辣調(diào)料的味道,它們想必都經(jīng)過了黃皮膚、褐皮膚的手,受過熱帶的豪雨和恒河水的滋潤、赤道烈日的曝曬、原始莽林的陰干。這所有的一切都屬于外祖父,一個備受尊重、身材魁梧、留著大把白胡子的老人,他博學(xué)多聞,比父親和母親都更有權(quán)威。其實他的財富和權(quán)力遠不止這些,他不僅擁有那些印度的神像和小玩意兒,還有那些畫滿雕滿魔幻故事和人物的檀木箱以及椰子殼制的器皿,這整間客廳和家里的藏書,他還通曉魔法,飽學(xué)而又睿智。人的語言他幾乎無一不通,大概會三十多種吧,神的語言,甚至于星星的語言,看來他也在行。他能寫能說巴利語和梵語,會唱加納利、孟加拉、印度斯坦、僧伽羅語的歌,雖然他是個地道的信奉三位一體的基督徒,卻會佛教徒的梵唱和穆斯林的祈禱。他在東方炎熱的、生活條件惡劣的國度住過幾十年,做過各種方式的旅行:坐牛車,乘木船,騎馬,跨驢……再沒有人比他知道得更清楚:我們的城市和國家只不過是地球上一塊蕞爾之地,這世界上還有著成億的與我們不同信仰的人,他們有自己的風(fēng)俗、語言、膚色和神只,自己的美德和惡德。我愛他,敬他,又有一點怕他。他是我的萬應(yīng)之神,我全心全意地信賴他,從他和他那個扮成印度神的潘恩那兒我有學(xué)不完的東西。這位老人,我母親的阿爸,總是隱形在一座團團秘密的叢林之中,就像他的面龐隱形在一座白胡子的叢林中一般。他的眼神里不時流露出悲天憫人或風(fēng)趣的智慧,有時卻又閃爍著落落寡歡或羅漢式的促狹。他交游滿天下,來拜訪他的人絡(luò)繹不絕,他們同他說英語、法語、印度語、意大利語、馬來語,而且往往在一席長談之后就無影無蹤,去繼續(xù)他們的旅程。這些人或是他的朋友,或是他的使節(jié),或是為他操辦什么的人。我知道,從他這樣一位深不可測的人物那里,我母親也濡染到幾分古老的、不易捉摸的深藏不露。她也在印度生活了好多年,也能說馬拉雅蘭語和加納利語,有時還同她的老父用別人聽不懂的語言交談。和他一樣,母親也常有那種陌生的、隱隱約約藏著智慧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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