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看莫言》莫言傳葉開(6)

看莫言:朋友、專家、同行眼中的諾獎得主 作者:張清華


對于一個農(nóng)村的青年來說,一般只有兩條道路可以改變他的人生。除了去上大學之外,就是去當兵。十年“文革”,大學莫言是念不成了,只好走參軍的道路了。當兵時如果好好表現(xiàn),就可能被推薦上大學,也有可能被直接提拔成軍官。莫言“從十七歲開始,我每年都報名應(yīng)征,但到了中途就被刷了下來”莫言:《我的大學》,見《莫言散文》,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00。。不是身體不合格,是家庭出身不合格。家庭出身在理論上也合格,但是既然有那么多的貧下中農(nóng)的子弟都想當兵,怎么可能讓一個老中農(nóng)的兒子去呢?好在天無絕人之路,1976年征兵,莫言幸運地通過也在縣棉花加工廠當臨時工的公社武裝部部長的兒子的關(guān)系,給武裝部部長寫了一封信,請部長的兒子幫忙送去,“就這樣混進了革命隊伍”同上。。

莫言對于自己生養(yǎng)于斯的那片土地,可謂是愛恨交加。在《超越故鄉(xiāng)》這篇文章里,莫言寫道:“十八年前,當我作為一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在高密東北鄉(xiāng)貧瘠的土地上辛勤勞作時,我對那塊土地充滿了刻骨的仇恨。它耗干了祖先們的血汗,也正在消耗著我的生命。我們面朝黃土背朝天,比牛馬付出的還要多,得到的卻是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凄涼生活。夏天我們在酷熱中煎熬,冬天我們在寒風中顫栗。一切都看厭了,歲月在麻木中流逝著,那些低矮、破舊的草屋,那條干涸的河流,那些土木偶般的鄉(xiāng)親,那些兇狠狡詐的村干部,那些愚笨驕橫的干部子弟……當時我曾幻想著,假如有一天,我能幸運地逃離這塊土地,我決不會再回來。”同上。當莫言1976年2月16日爬上裝運新兵的卡車時,當那些與他同車的小伙子流著眼淚與送行者告別時,他連頭也沒回。他感到自己如一只飛出了牢籠的鳥。他覺得那兒已經(jīng)沒有任何值得自己留戀的東西了,希望汽車開得越快、開得越遠越好,最好能開到海角天涯。當汽車停在一個離高密東北鄉(xiāng)只有二百華里的軍營,帶兵的人說到了目的地時,他感到深深的失望。多么遺憾,這是一次不過癮的逃離,故鄉(xiāng)如一個巨大的陰影,依然籠罩著他。

然而,故鄉(xiāng)就是故鄉(xiāng),故鄉(xiāng)就是那種你可以反抗可以憎恨可以熱愛可以潸然淚下但是無法選擇的宿命的出生地。它籠罩著你,它讓你對它愛恨交加,讓你對它無可奈何,讓你通過各種方法,重新記憶它、描寫它、想象它。故鄉(xiāng)是一個無法解開的結(jié)。美國作家托馬斯?沃爾夫說過:“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認識自己故鄉(xiāng)的辦法是離開它;尋找到故鄉(xiāng)的辦法,是到自己心中去找它,到自己的頭腦中、自己的記憶中、自己的精神中以及到一個異鄉(xiāng)去找它?!蓖旭R斯?沃爾夫講演錄:《一部小說的故事》,〔美〕萊利斯?菲爾德編,黃雨石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實際上,對故鄉(xiāng)的逃離,就是對故鄉(xiāng)的另外一種回歸。莫言寫道:“兩年后,當我重新踏上故鄉(xiāng)的土地時,我的心情竟是那樣的激動。當我看到滿身塵土、滿頭麥芒、眼睛紅腫的母親艱難地挪動著小腳從打麥場上迎著我走來時,一股滾熱的液體哽住了我的喉嚨,我的眼睛里飽含著淚水……那時候,我就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了故鄉(xiāng)對一個人的制約。對于生你養(yǎng)你、埋葬著你祖先靈骨的那塊土地,你可以愛它,也可以恨它,但你無法擺脫它?!蹦裕骸冻焦枢l(xiāng)》,見《莫言散文》,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00。就像托馬斯?沃爾夫一樣,故鄉(xiāng)成了莫言心中的一顆種子,總有一天,這顆種子會生根發(fā)芽。一個人無法脫離他的故鄉(xiāng),就像一條河流不能沒有源頭一樣。只有這種真切的故鄉(xiāng)的感受,才能給作家堆砌出施展拳腳的舞臺。這樣的一座舞臺,各種風景事物,各種人物事件,各種聲色記憶,都是作家的武器和道具。很多作家丟失了故鄉(xiāng),也丟失了自己的武器,變成了一個沒有內(nèi)功的武士,徒勞地揮舞著一把紙糊的大刀,用錫紙拋灑營造的刀光劍影來嚇唬普通老百姓,但是對于真正的讀者,這種花架子不值一提。莫言的心中,一直裝著“故鄉(xiāng)”這鍋醬湯,它在莫言的身體里發(fā)酵,散發(fā)出濃烈的氣味,使他在外界的壓力偏離自己內(nèi)心的方向時,給他指引前面的路途。對于一個真正的作家而言,是否要返回自己的故鄉(xiāng),如何尋找到返鄉(xiāng)的路途,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F(xiàn)實中大多數(shù)的所謂的作家,都迷失在城市和現(xiàn)代文明的聲色犬馬中,失去了心中的故鄉(xiāng)和真正的情感,徒勞地為一些表面上的喧囂所左右,被自己的欲望所左右,他們的文字,都是浮泛在濁流上的枯枝敗葉,沒有一點鮮活的色彩,更談不上任何的生命力。莫言在寫作沖動萌芽的前期,也為這種浮泛的思慮所牽制,總想表達一些大而無當、空洞無物的主題。莫言寫道:“1978年,在枯燥的軍營生活中,我拿起了創(chuàng)作的筆,本來想寫一篇以海島為背景的軍營小說,但涌到我腦海里的卻都是故鄉(xiāng)的情景——故鄉(xiāng)的土地、故鄉(xiāng)的河流、故鄉(xiāng)的植物,包括大豆,包括棉花,包括高粱,紅的白的黃的,一片一片的,海市蜃樓般的,從我面前的層層海浪里涌現(xiàn)出來。故鄉(xiāng)的方言土語,從喧嘩的海洋的深處傳來,在我耳邊繚繞。”莫言:《超越故鄉(xiāng)》,見《莫言散文》,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00。故鄉(xiāng)的聲音如此眾聲喧嘩,故鄉(xiāng)的情感如此熱烈,然而,為傳統(tǒng)的文藝思想所控制的莫言,以為這種情感是有害的,他努力地抵制著故鄉(xiāng)的聲色犬馬的誘惑,扭過頭去,違背自己的真情實感去寫海洋、山巒、軍營,寫這種命定的主題和意象,但是他發(fā)現(xiàn):“雖然也發(fā)表了幾篇這樣的小說,但一看就是假貨,因為我所描寫的東西與我沒有絲毫感情上的聯(lián)系。我既不愛它們,也不恨它們。在以后的幾年里,我一直采取這種極端錯誤的抵制故鄉(xiāng)的態(tài)度。”同上。像很多作家一樣,“為了讓小說道德高尚,我給主人公的手里塞一本《列寧選集》;為了讓小說有貴族氣,我讓主人公日彈鋼琴三百曲……”同上。莫言在苦悶地反思:“就像漁民的女兒是蒲扇腳,牧民的兒子是鐮柄腿一樣,我這個二十歲才離開高密東北鄉(xiāng)的土包子,無論如何喬裝打扮,也成不了文雅公子,我的小說無論裝點了什么樣的花環(huán),也只能是地瓜小說。其實,就在我做著遠離故鄉(xiāng)的努力的同時,我卻在一步步地、不自覺地向故鄉(xiāng)靠攏?!蓖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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