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對此還有一點發(fā)揮,不但要說聰明人錯了,而且要說聰明人不道德。在我們這里,某些人認為過于聰明就是狡猾、善變、不忠不孝、不可靠、可能今后叛變的同義語。一邊是聰明反被聰明誤,機關(guān)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另一邊是愚忠愚直愚孝,傻子精神直至傻子(氣)功。誰敢承認自己聰明?誰敢練聰明功?“文革”當(dāng)中有多少人(還有知識分子呢)以“大學(xué)沒畢業(yè)、不能使用任何外語”來證明自己尚可救藥,來求一個高抬貴手。我的天!泛道德論的另一面就是尚愚尚笨而棄智貶智疑智的傾向。
而王對自己的智力充滿信心,他在《我為什么要寫作》一文中說:“我相信我自己有文學(xué)才能?!彼J為文化遺產(chǎn)固然應(yīng)該尊重,更應(yīng)該尊重這些遺產(chǎn)的來源——就是活人的智慧。是活人的智慧讓人保有無限的希望。他提倡好好地用智,他說:“人類僥幸擁有了智慧,就應(yīng)該善用它?!彼f得多樸素多真誠多實在,他在求大家,再不要以愚昧糊涂蠻不講理為榮,不要以聰明文明明白為恥了!看到這樣的話蒙都想哭!他的其他文字中也流露著一個聰明人的自信,但止于此。他從來沒有表示過叫賣過自己的道德優(yōu)勢,沒有把自己看做圣者、英雄、救世者、偉人、教主、哲人王,也就沒有把與自己意見不合的人看成流氓地痞漢奸賣國賊車匪路霸妖魔丑八怪。而且,這一點很重要,說完了自己有才能他就自嘲道:“這句話正如一個嫌疑犯說自己沒殺人一樣不可信?!碧袅?,一個人能這樣開明地對待自己,對待自己深信不疑的長處,對待自己的破釜沉舟的選擇(要知道他為了寫作辭去了那么體面的職務(wù)),也對待別人對他的尚未認可,還有什么事情他不能合情合理地開明地對待呢?注意,蒙的經(jīng)驗是,不要和絲毫沒有幽默感的人交往,不要和從不自嘲的人合作,那種人是危險的,一旦他不再是你的朋友,他也許就會反目成仇,怒目橫眉,偏激執(zhí)拗。而像王小波這樣,即使他也有比較激烈乃至不無偏頗的論點——如對國學(xué)對《紅樓夢》,但他的自嘲已經(jīng)留下了討論的余地,留下了他自己再前進一步的余地,他給人類的具有無限希望的活的智慧留下了空間,留下了伸縮施展的地盤。他不會把自己也把旁人封死,他不會宣布自己已經(jīng)到了頭:你即使與他意見相左、不承認他有文學(xué)才能,至少他也不可能宣布你是壞蛋仇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