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讀書解人》韓少功——道是詞典還小說(5)

讀書解人 作者:王蒙


令人叫絕的語言感覺與語言想象直至語言臆測比比皆是,到處閃光。例如關于“江”——韓少功對于一條河的感覺使你如臨川上。關于“嬲”——好可愛的發(fā)音,它也許可以改變國人的男權中心的丑陋下流的性觀念:把性看成男人糟蹋女人發(fā)泄獸性而不是男女的進入審美境界的交歡快樂。關于“散發(fā)”——看來馬橋人早已有了“耗散結構”的發(fā)現(xiàn)——一笑。關于“流逝”——我甚至于覺得北京人也說“l(fā)iushi”,但肯定是“溜勢”,以形容“馬上”“立即”,而不會是韓少功代擬的“流逝”的知識分子的酸腔。關于“肯”——其實河北省人也說“肯”,如說這孩子不肯長,或者這鍋包子不肯熟之類,可惜鄙人沒有像少功那樣體貼入微地去體察和遐想它。比如說“賤”——不用“健”而用“賤”來表達身體健康,這里有少功的獨特發(fā)現(xiàn),有少功的幽默感,說不定還有韓某的一點手腳——叫做小說家言。換一個古古板板的作者,他一定會在寫一個沒有地位的人虎都不吃不咬的時候用“賤”,而寫到健康的時候用“健”。但那樣一來,也就沒有了此詞條的許多趣味、自嘲和感觸。

語言特別是文字,對于作家來說是活生生的東西。它有聲音,有調門,有語氣口氣,有形體,有相貌,有暗示,乃至還有性格有生命有沖動有滋味。語言文字在作家面前,宛如一個原子反應堆,它正在釋放出巨大的有時是可畏的有時是迷人醉人的能量。正是這樣一個反應堆,吸引了多少語言藝術家把全部身心投入到它的高溫高壓的反應過程里。它喚起的不僅有本義,也有反義轉義聯(lián)想推論直至幻覺和欲望,再直至迷亂、狂歡和瘋狂。例如我曾著文提到過,老舍先生講他不懂什么叫做“潺潺”;但是我似乎懂了:問題不在于“潺潺”本身的含義,對于我來說,“潺潺”的說服力在于字形中放在一堆的六個“子”字,它們使我立即想起了流水上的絲縐般的波紋。從上小學,我一讀到“潺潺”二字就恍如看到了水波。我的解釋可能令真正的文字學家發(fā)噱,但是如果對語言文字連這么一點感覺都沒有,又如何能咬一輩子文嚼一輩子字,如何會“為人性僻耽佳句”呢?再如饕餮,幼時很久很久我未能正確地讀出這兩個字的音,但是一看這兩個字我就感到了那種如狼似虎的吞咽貪婪。我們還可以舉“很”“極其”“最”這樣的程度副詞做例子:從語法上說,“我愛你”“我很愛你”“我極其愛你”與“我最最愛你”是遞進關系,而任何一個作家大概都會知道“我愛你”才是最愛。愛倫堡早就舉過類似的例子,這并不是王某的發(fā)現(xiàn)。至于最紅最紅最紅……則決不是紅的最高級形容而是一種瘋狂,這也不能用語法學詞義學解釋。再比如“我走了”三個字,這是極簡單極普通的一個完整例句,語言學對它再無別的解釋。但是王某作為一個小說作者,十分偏愛這句話。一男一女分手時如果男的說了這句話,我覺得表現(xiàn)的是無限體貼和依戀、珍重,深情卻又不敢造次。如果是女的說了這句話,我甚至于會感到幽怨和惆悵,也許還有永別的意思。緊接著“我走了”,可能是急轉直下的擁抱與熱吻,也可能是“此恨綿綿無絕期”的遺憾。當然,富有考證的過硬本領的語言學家不可能認同這種過度的發(fā)揮。他們見到這種發(fā)揮只能憤慨于小說家的信口開河與不學無術。那么作家們又該怎么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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