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是抓不住的,動不動企圖為混沌做出明晰的考證,便如給一個深度精神病人做出簡單的器質性病變判斷,然后去頭痛醫(yī)頭,腳痛醫(yī)腳地做皮膚科或外科手術。也恰如《莊子》里的混沌故事,為混沌鑿出了七竅,也就把混沌殺死了。
但是詩又是給人看的,至少這些詩給人看了并且被人們接受而且流傳下來了。詩人自己的內心痛苦要憑借語言來抒發(fā)。知其不可而為之,詩必須為混沌找出相對應的語言來。義山的這一類詩,堪稱是此種不可為之為,不可言之言的范本。這語言里可以有相對明白的直抒胸臆,如說是“惘然”是“追憶”是“相思”是“惘悵”是“清狂”是“寂寥”等等。這些情緒是朦朧的,語言卻是明白的。這些可稱是明白的混沌。但是,僅憑直抒胸臆對于一個詩人或是一首詩來說又是遠遠不夠的。詩的特點詩的迷人之處詩的動人之處要求詩人能夠為混沌朦朧的情意尋找出投射出對應的相對要直觀得多的形象意象,以及典事來。就是說還要搞出混沌的明白來。
于是詩人從心靈出發(fā),以內轉的潛氣為依托為根據(jù),精心搜索編織,鋪陳營造,探尋寄寓,建成了他特有的城池疊嶂、路徑曲幽、陳設縟麗、堂奧深遙的詩的宮殿、詩的風景。
這一類詩的結構,可稱之為“心靈場”。心靈是能量的源泉,意象與典事是心靈能量的對象、載體與外觀。心靈的能量受到外界即身外之物的影響,寵辱禍福,人們是無法全不計較的。但人的心靈能量又不完全是外界的投影,它還包含著人類固有的與生命俱來的欲望與煩惱、快樂與恐懼。而且這種能量是長期積累乃至無意識積淀的結果,常常是自己也不自覺,自己也掌握不住。說它是一個場,是由于場的本質是一種能量,而能量在沒有遇到接受能量的物質對象的時候它是看不見也摸不著的,例如電磁能,誰能看得見呢?但是如果有鐵屑,一切便排列起來了,圖案化了,圖形化了,從而清晰可見了——有了場自己的風景了。同時眾鐵屑畢竟不是一個剛體,它沒有固定的形狀,不具備不可入性。正如這一類詩,道是無形卻有形,道是有結構又似無結構,非此非彼,亦此亦彼,它們的風景具有極大的靈動性奧妙性。這里,心靈是能量的來源,而各種形象意象典事則是可見的“鐵屑”,是風景的表層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