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錦瑟》）、“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無題》）、“春心莫共花爭發(fā)，一寸相思一寸灰”（《無題》）、“曉鏡但愁云鬢改，夜吟應(yīng)覺月光寒”（《無題》）、“悵臥新春白袷衣，白門寥落意多違”（《春雨》），以及“嫦娥應(yīng)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嫦娥》）、“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樂游原》）……李商隱的這些歷久不衰而且廣泛流傳的句子似乎更鐘情、更深邃、更徹骨、更彌漫，也更具有一種原發(fā)的語言（即尚未完整地符號化與規(guī)范化的“心語”）、原發(fā)的詩情（即更多的是一種靈感、一種情緒，一種悟覺）的性質(zhì)。這里，一方面是由于詩人的遭際，他像一顆注定了不能發(fā)芽的種子，卻一直有著成長為參天大樹的夢。“還似舊時游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fēng)”，后主總還有往日的幸福的回憶。李義山去回憶什么呢？“雕欄玉砌應(yīng)猶在，只是朱顏改”，后主惦念的對象也是具體的與清晰的?！皦衾锊恢硎强停簧呜潥g”，他的夢里仍然保留著歡樂的往事。商隱呢，“一弦一柱”思念的華年舊事當中可沒有什么車水馬龍、花月春風(fēng)，而只有莊生化蝶的迷失、杜宇化鳥的傷慟。他想象的藍田玉本身也是煙一樣地縹緲，不是“應(yīng)猶在”而是“無定所”（《重過圣女祠》）、“未有期”（《夜雨寄北》）、“斷無消息”“更隔蓬山一萬重”（均見《無題》）；即使做夢也無法“貪歡”，而是“為遠別”而“啼難喚”。最后的結(jié)論呢？“來是空言去絕蹤”“春心莫共花爭發(fā)，一寸相思一寸灰”，更加徹骨的悲哀！

中國古代的一些大詩人，認真地嚴肅地把自己擺進去寫愛情詩的極少。《長恨歌》也好，各式的“懷春”“閨怨”也好，柳永、溫飛卿的詞也好，他們多是以一種或多或少的玩賞的態(tài)度來寫愛情特別是女人的愛情生活的?！堕L恨歌》好一些，但也有“洗凝脂”“侍兒扶起嬌無力”這類的句子。戲曲里的愛情表現(xiàn)如《拾玉鐲》就更沒分量。李商隱也有這一類詩作，如《又效江南曲》等，影響不大。陸游《釵頭鳳》（“紅酥手，黃藤酒……”）、韋莊詩“油壁香車不再逢……”寫了自己的內(nèi)心的秘密，寫愛情寫得確實“觸及靈魂”“刺刀見紅”，便覺深摯得多，莊嚴得多。這樣的詩表達了詩人的愛情生活中的永遠的遺憾與靈魂的寂寞，便決然地沒有了調(diào)情一類的輕佻。李商隱的愛情生活則更隱蔽，雖然有各種傳說記載，但李詩中絕不直言其人其事，連“錯、錯、錯”“莫、莫、莫”這樣的夠含蓄而終于抒其胸臆的語言也沒有。李商隱總是用一些形象、用一些典故、用一些似比似興似賦的詠物詠景詠情詠事的詩語來塑造一種特殊的意境，塑造詩人的深不可測的內(nèi)心體驗的某種外觀?！皽婧Ｔ旅髦橛袦I，藍田日暖玉生煙”，仿佛什么都沒有說，又把什么都表達了。深刻地、敏銳地、痛苦地卻又是相當隱晦地抒寫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把情感寫得如此切膚、如此徹骨、如此溫柔又如此美麗，既表達著男性的蒼涼，又體貼著女性的哀婉，這就是也只能是愛情，只有愛情才有這樣的品格和力量。對于愛情的體驗，這是成就李的抒情詩的獨特風(fēng)格與獨特魅力的一個重要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