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山不同了?!盁┚钕嗑?,我亦舉家清”(《蟬》),這是義山詩中少有的“我”字出現(xiàn)。在這首《蟬》里,“我亦舉家清”的獨善其身的矜持,保護和保持“我”的“清”的意圖,毋寧說相對其他眾多的同一個詩人的詩作來說是少有地積極的??上У氖牵@種矜持的意圖終于淹沒在“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聲”的牢騷與“五更梳欲斷,一樹碧無情”的哀音乃至喪音里。“一樹碧”云云,本來是艷麗的,“無情”二字續(xù)絕了,又艷麗又冰冷徹骨,這是李商隱的獨特的體驗嗎?這是李商隱對于人生色調(diào)的獨特把握嗎?當(dāng)然就又羨慕又眷戀卻又絕望哀戚了。能不茫然嗎?“梗猶泛”“蕪已平”,頗有進取心、頗能肯定人生和入世、至少不無矜持的詩人,顯得是怎樣地頹喪呀!這里的“我”就是蟬,就是徒勞,就是牢騷和哀怨,哪里拉得開距離呢?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錦瑟》),試以此聯(lián)與謫仙的“棄我去者”句比較,義山是怎樣地纏綿和不可解呀!李白曰:“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fā)弄扁舟。”歷史上并無李白弄舟江湖的記載,但李白確有這種氣質(zhì)。義山講了一回鴟鳥 雛江湖扁舟,似乎連自慰的作用也極有限?!吧黹e不睹中興盛,羞逐鄉(xiāng)人賽紫姑”(《正月十五夜聞京有燈恨不得觀》),八年之后[1],詩人甚至連因服母喪而身閑也自覺羞辱了??蓱z的詩人,你“羞”什么呢?太不夠浪漫了?。?/p>
杜甫曰:“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薄盎R淚”與“鳥驚心”是善感的與富有想象力的,“感時”“恨別”,卻是歷史的與具體的。商隱曰“珠有淚”,曰“春心莫共花爭發(fā)”,迷茫得多,無邊無際得多。歷史的具體的痛苦可以得到歷史的具體的解脫并轉(zhuǎn)化為快樂,所以老杜有“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之類的句子。迷茫無際的悲哀卻是無依無傍無解的。這位詩人又是怎樣地不夠現(xiàn)實、不夠歷史和具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