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曉春:我們知道,您的父親白崇禧是國民黨將領(lǐng),母親是富商的后代,您又是如何走上寫小說的道路的呢?
白先勇:講到我的小說啟蒙老師,第一個恐怕要算我們從前家里的廚子老央了。老央是我們桂林人,有桂林人能說會道的口才,鼓兒詞奇多。因為他曾為火頭軍,見聞廣博,三言兩語,就能把個極平凡的故事說得鮮龍活跳。冬天夜里,我的房子中架上了一個炭火盆,灰爐里煨著幾枚紅薯,火盆上擱著一碗水,去火氣。老央進來了,便問我:“昨天講到哪里了,五少?”“薛仁貴救駕”,我說。老央正在給我講“薛仁貴征東”。那是我開宗明義第一本小說,而那銀牙大耳、身高一丈、手執(zhí)方天畫戟、身著銀盔白袍、替唐太宗征高麗的薛仁貴,便成了我心中牢不可破的英雄形象,甚至亞歷山大、拿破侖,都不能跟我們這位大唐壯士相比擬。老央一徑裹著他那件油漬斑斑、煤灰撲撲的軍棉袍,十個手指甲里烏烏黑盡是油膩,一進來,一身的廚房味??墒俏乙灰娭?,便如獲至寶,一把抓住,不到睡覺,不放他走。
剛才說過,大三的時候,我與幾位同班同學(xué)創(chuàng)辦《現(xiàn)代文學(xué)》,有了自己的地盤,發(fā)表文章自然就容易多了,好的壞的一起上場,第一期我還用兩個筆名發(fā)表了兩篇:《月夢》和《玉卿嫂》。1962年,出國前后,是我一生也是我寫作生涯的分水嶺。別人出國留學(xué),大概滿懷興奮,我卻沒有,我只感到心慌意亂,四顧茫然。頭一年在美國,心境是蒼涼的,因為母親的死亡使我的心靈受到巨大無比的震撼。那時候完全不能寫作,因為環(huán)境遽變,方寸大亂,無從下筆。有一天黃昏,我走到一個湖邊,天上飄著雪,上下蒼茫,湖上一片浩瀚,沿岸摩天大樓萬家燈火,到處都是殘年急景。我站在堤岸上,心里突然起了一陣奇異的感動,那種感覺,似悲似喜,是一種天地悠悠之念,頃刻間,混沌的心境,竟澄明清澈起來。我感到脫胎換骨,驟然間,心里增添了許多歲月。黃庭堅的詞:“去國十年,老盡少年心。”不必十年,一年已足,尤其是在芝加哥那種地方。我又開始寫作了,第一篇就是《芝加哥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