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待在那兒沒動,他到街角電話亭打了一個電話。引擎還在空轉(zhuǎn)。我看看才做的筆記,想從記錄的零散信息中歸納出一個模式來。
錢斯回到車?yán)铮粗笠曠R,利落但違法地掉了一個頭?!敖o我的電話聯(lián)絡(luò)站打電話,”他說,“保持聯(lián)絡(luò)?!?/p>
“你應(yīng)該裝一個車載電話?!?/p>
“太麻煩了。”
他開到市中心后向東行駛,在一棟白磚公寓前的消防栓旁停下,這兒是十七道街,介于第二大道和第三大道之間。“該收錢了,”他對我說。他再次讓引擎空轉(zhuǎn),但這次過了十五分鐘他才出現(xiàn),愉快地大步走過穿制服的門房,敏捷地坐到方向盤后。
“唐娜住這兒,”他說,“我跟你提到過唐娜?!?/p>
“那個詩人?!?/p>
“她興奮極了。舊金山一家雜志社要刊登她寫的兩首詩。她可以免費(fèi)拿到六本刊出她詩的那期雜志。那就是她的稿酬——只有雜志。”
紅燈亮了,他踩了煞車,左右看看,然后闖了過去。
“有幾次,”他說,“刊登她詩作的雜志社付錢給她。有一回她拿到二十五美元,那是她拿到的最高稿酬?!?/p>
“聽上去很難靠此謀生?!?/p>
“詩人賺不了多少錢。妓女都懶,但這一位寫起詩來倒很勤快。她一坐就是六七個小時,推敲詞句,并且總是往信封里塞一打一打的詩。這邊退稿,就寄那邊。她寄詩的郵費(fèi)比她得到的稿酬都多?!背聊毯螅p聲笑了起來?!澳阒牢覐奶颇饶莾耗玫蕉嗌馘X?八百美元,而且只是前兩天的收入。當(dāng)然,她也有電話鈴一連幾天都不響的時候。”
“但平均起來還是不少?!?/p>
“比寫詩賺得多?!彼纯次遥跋肴ザ刀碉L(fēng)嗎?”
“我們不是正在兜嗎?”
“我們是在繞圈子,”他說,“我現(xiàn)在帶你去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我們順著第二大道行駛,穿過下東城,經(jīng)過威廉斯堡大橋,進(jìn)入布魯克林。從橋上下來,我們拐了好幾個彎,這使我暈頭轉(zhuǎn)向,看路牌也于事無補(bǔ)。那些街道名很陌生。但我看到沿途從猶太區(qū)換成意大利區(qū),又從意大利區(qū)換成了波蘭區(qū),便大概知道我們到了哪里。
我們開到一條黑暗沉寂的街上,這里每座房子都居住著兩戶人家。錢斯在一棟中間有車庫的三層磚樓前放慢速度。他用遙控器升起車庫門,駛進(jìn)后又將車庫門落下。跟著他上了幾段樓梯后,我們來到一間天花板很高的寬敞房間。
他問我是否知道我們到了哪里。我猜是綠點(diǎn)區(qū)?!昂芎?,”他說,“我想你對布魯克林并不陌生?!?/p>
“我對這一帶不很熟悉。不過肉類市場那塊波蘭熏腸廣告提示了我?!?/p>
“我猜也是。知道這是誰的房子嗎?聽說過卡齊米爾·利萬道斯基博士嗎?”
“沒有?!?/p>
“你是不會聽說過。他是一個老家伙。退休在家,坐在輪椅上。是個怪人。不和別人接觸。這個地方過去是消防站?!?/p>
“我覺得肯定是這類地方。”
“幾年前兩個建筑師買下這里,加以改造。他們把房間全部打通,重新裝修。他們肯定有不少錢,因?yàn)樗麄兒敛还?jié)省。瞧瞧這地板。再看看那窗框?!彼赋黾?xì)節(jié),加以品評?!昂髞?,他們厭倦了這個地方,或他們彼此感到厭煩,我不知道為什么,他們把這兒賣給了利萬道斯基博士?!?/p>
“他住在這兒?”
“他根本不存在?!彼f。他說話的方式不斷變換,一會兒像草根階層,一會兒像知識分子,一會兒又變了回來?!班従觽儚臎]見過這位老博士。他們只見過他忠心耿耿的黑仆,只見他開車進(jìn)進(jìn)出出。這是我的房子,馬修。我?guī)銋⒂^一下如何,只收一角導(dǎo)游費(fèi)?”
這個地方真不錯。頂樓有健身房,舉重和健身器材樣樣俱全,還有桑拿和按摩浴缸。他的臥室也在這層樓上,鋪著毛皮床罩的床位于房屋中央,正對著上面的天窗。二樓書房有一面墻放滿了書,還有一個八英尺的臺球桌。
房里到處都是非洲面具,間或散放著一組組非洲雕塑。錢斯偶爾會指著其中一座,告訴我是哪個部落的手藝。我提起在金的公寓里也見過非洲面具。
“博羅社會的面具,”他說,“是丹人①的。我在我所有女孩的公寓里都放一、兩樣非洲的玩意。當(dāng)然,不是什么貴重東西,不過也不是垃圾。我不收集垃圾?!?/p>
他從墻上取下一個樣式頗為粗獷的面具遞給我,讓我好好看看。眼洞是方形的,面部輪廓都是精確的幾何形狀,具有濃重的原始?xì)庀ⅰ!斑@是多貢人①的,”他說,“拿著它。欣賞雕塑只用眼睛還不夠,必須加上手。來吧,摸摸它?!?/p>
我從他手中接過雕塑。比我料想的重得多。雕刻用的木頭質(zhì)地一定很細(xì)密。
他從柚木底座上拿起電話,撥了一個號碼。他說:“嘿,親愛的,有留言嗎?”他聽了一會兒,放下電話。“平安無事,”他說,“喝點(diǎn)咖啡嗎?”
“如果不麻煩的話就喝點(diǎn)?!?/p>
他向我保證一點(diǎn)都不麻煩。煮咖啡的時候,他跟我談起非洲,說他們的工匠并未把自己的作品當(dāng)成藝術(shù)。“他們做的每樣?xùn)|西都有特定用途,”他解釋道,“或是保護(hù)房子,或是抵擋惡鬼,或是用于特定的部落儀式。如果面具失去效力的話,他們就把它扔了,再做新的。舊的成了垃圾,他們或是把它扔掉,或是燒掉,因?yàn)樗鼈兒翢o用處了?!?/p>
他笑起來:“然后歐洲人大駕光臨,發(fā)現(xiàn)了非洲藝術(shù)。那些法國畫家從部落面具中獲得了靈感。結(jié)果,現(xiàn)在非洲出現(xiàn)了這種現(xiàn)象,有人終生制作面具和雕像,出口歐洲和美國。他們按照傳統(tǒng)樣式雕刻,以滿足顧客的需要,但那很可笑。他們的作品毫無用處,里面沒有任何情感,毫不真實(shí)。你看著它,拿著它,你再感受一下真品,如果你有點(diǎn)藝術(shù)鑒賞力的話,馬上就能辨出不同。很有趣,是不是?”
“是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