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蓋·梅何發(fā)自阿姆斯特丹之電報,收信人為V.德古拉,透過比斯崔茲鎮(zhèn)金克朗旅店轉交,時間為1871年11月12日:
確認目標位置、路線及抵達時間,隨后告知。
我丈夫死了。
我丈夫死了……
這句話我寫下兩次,這件事情也發(fā)生兩次。今天為詹安舉行了葬禮,20多年前他將我的孩子從難以言喻的危險之中解救出來。
我愛他嗎?愛。只是這種愛很冰冷,出自于感激和尊敬,而不是激情——至少在我這一方的確沒有激情??墒俏业男倪€是很痛,哭得眼睛都痛了。我失去了一個我最真誠的朋友——至少在今夜以前,我是如此相信的。
可是占據(jù)我心房的人只有一個,那是我深愛的阿卡迪——他已經(jīng)死了26年。我可以確定這件事情,因為是我親手殺了他,我對著他的心臟開了槍。
如果死的人是我,那就不會這么痛了。那把槍我到現(xiàn)在都還收藏著,每一天晚上都會偷偷撫摸,將那冷冰冰的金屬槍管放在唇邊,對著我魂牽夢縈的一縷魂魄輕輕說話。
可是他不是鬼魂。他比起鬼魂還要慘……
今天晚上他來找我了。并不是什么幽靈或者夢里的幻象,而是真的軀體——一具沒有體溫的軀體。
我在樓上自己的房間中,坐在詹安跟我以前共枕的那張床上。我失眠了,想獨自哀悼,白天一整天都在處理喪事和公祭。家里其他人都在樓下睡,而我盯著壁爐里的火焰,回想我與詹安第一次相遇的場景。那時候我被弗拉德困在那可怕的古堡里頭,正要產(chǎn)下阿卡迪的孩子,詹安出現(xiàn)了——那時候他用著一個假名——為我接生,還把孩子帶離弗拉德的魔掌。之后我也逃了出去,找到他們兩個,當時我因為阿卡迪的死傷心萬分,他給我以慰藉。其實他自己也是因喪妻而郁郁寡歡的人,我們都為彼此提供了一份安慰。
如今最不可思議的事情發(fā)生了,我死去的第一任丈夫出現(xiàn)了,安慰我失去第二個丈夫的痛楚。
我獨自一人坐在昏暗的房間里,只有爐火的余燼發(fā)出淡淡的光亮,我將目光轉向窗外烏云滿布不見星點的天空,但對一切視而不見,只注意著自己腦海里的種種回憶。這時候窗戶上輕輕傳來一陣敲打聲,應該持續(xù)了一段時間吧。一開始我以為是一只迷途的鳥兒,仔細一看的確是只鳥,是只又大又黑的渡鴉,它在窗外盤旋。
好奇心漸漸穿透我的哀戚,我更凝神注意那黑色的形影,發(fā)現(xiàn)有一股白光非常明亮,好像是從油燈發(fā)出來的一樣。那道白光中慢慢浮現(xiàn)出一張面孔,是我最親愛的阿卡迪。
我嚇得連忙站起來,用手捧著心窩。一開始我很堅信這只是失眠加上傷痛后的幻覺,話雖如此,我還是難以克制走到了窗戶旁邊,希望看清楚這的確只是假象。
可是不然,我越是靠近,他的五官就越加清晰。多么英俊的一張臉!從特蘭西瓦尼亞逃亡時,我沒有時間帶上一張他的肖像好將他的面貌烙印在心底,但時間卻從未磨滅有關他的任何一個細節(jié)——鷹鉤鼻上那濃密的眉毛,很大而且微微上翹的雙眼,睫毛很長幾乎像是女性,額頭很高還有個美人尖。而他的樣貌此時顯得更為細致平整,比起我印象中還要完美動人:那烏黑長發(fā)微微卷曲,散發(fā)出靛藍色光彩,皮膚也似乎在發(fā)亮,照亮了四周的黑暗。
另外,他那雙眼睛……的確就像我多年前死去的丈夫一樣充滿溫柔,看見我時又一次充滿了那樣的痛苦和渴望。
一股沖動涌了上來,我拉起窗戶,讓濕涼的夜風吹進來……也讓我的過去涌來。
他伴隨著一陣風卷進來,立時挺立在我身邊,窗戶在他身后瞬間關好。我心愛的他穿著一身黑色服裝,既強壯又英俊,而且還很年輕,一點都沒有這26個年頭烙下的印跡。應該說他是更英俊了。
站在一旁的我已經(jīng)是個上了年紀的女人,頭發(fā)斑白,曾經(jīng)跟他一樣平滑的面孔和身體現(xiàn)在已經(jīng)垂垂老矣,生了很多皺紋。
“阿卡迪?”我輕聲問了問,心想是不是最近一連串事情讓我精神錯亂了,“這……不可能吧?”
他發(fā)出一聲嘆息——或者是遠方飄來的風聲?在那陣風中我聽見一句:“瑪麗?!?/p>
我哭了出來,這一次是喜極而泣。我伸手撫上他的臉,我們同時露出苦笑。我的指尖觸及之處并不溫暖,不像活人,而像是死者的冰冷肌膚。
我低聲驚呼,一瞬間意識到眼前這并不是我瘋了想象出的幻影,而且也不是夢境。我明白了26年前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我的前夫的確死在我手上,可是卻沒有如我所愿讓他得以安息,弗拉德將他轉化成了眼前這俊美但卻沒有靈魂的怪物。
我顫抖著用手指遮住嘴,他臉上也閃過一絲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