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與她交談,盡管我跟別的人都交談了。午夜時分,她穿上平底鞋沿著鋼索走了,動作輕盈,沒有絲毫晃動。她是一名舞者。
我整晚都在吊床上輾轉(zhuǎn)難眠。黎明時分我在腰上系了條繩索,從窗口爬出去。那時還能看見月亮,看起來好像我離月亮比離地面還要近。一陣?yán)滹L(fēng)凍僵了我的雙耳。
我看見了她。她正借助一根細(xì)繩從她的窗口爬出來。在下降的過程中,她不斷把這條繩子剪斷又重新打結(jié)。我的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過她的身影,但她很快就不見了。
那一定是在一六二○年左右,約旦快十歲的時候,他在沸騰的泰晤士河畔遇見了約翰·特拉德斯坎特。那年夏天熱得離奇,家庭主婦簡直不需要生火烤豬,她只需要把豬綁起來在院子里放一個小時就可以。對我來說,陣陣熱浪異常有規(guī)律地吹打在我的身上,像是直接來自于地獄之門。我敢肯定到了審判日的那天,那些沒有站在天使這邊的人,他們的臉上和腳趾也會感受到相同的炙熱,作為他們即將到來的折磨的預(yù)示。走到外面的時候,我身上總是留下滿滿一籮筐的汗水。這些瀑布般的汗水?dāng)y帶著無數(shù)的虱子和其他一些膽怯的生物,迫使我經(jīng)常來到水泵下。我可以由衷地說,我是干凈的。
“清潔與圣潔息息相關(guān)?!敝宦犚娐愤^的一位清教徒說。
“上帝看重的是心靈,而不是一個窮女人的衣著?!蔽曳瘩g道。但這并沒有阻止他小小的布道,他的眼睛虔誠得像是小兔子似的翻滾著。
事實是,這座城市的騷動不僅是因為炎熱,也因為國王似乎要為我們開啟教皇制度,議會一片慌亂,克倫威爾頂著他那腫瘤狀的腦袋在其間不斷地攪和著。
一天,約旦一早就起來去駕駛他的船。我答應(yīng)過他,等我弄完狗的事情,就給他帶個蘋果。我迎著光瞇著眼睛去找他時,遠(yuǎn)遠(yuǎn)便看見他坐在被蟲蛀殆盡的碼頭上,身旁還有一位紳士。我趕緊跑過去,心想著可能是某個道貌岸然的惡棍想把他騙走。
我走近后,約旦就朝我招招手,那位紳士也站起身,微微鞠躬,這讓我高興地覺得這是件好事。他說他叫約翰·特拉德斯坎特,稍頓片刻后又補(bǔ)充說,“國王的園丁”。
他大約三十多歲,相貌英俊,并且看上去絲毫沒有因為蟲蛀的碼頭隨時會被我的重量像烏鴉搖晃鷦鷯窩那樣倒塌而感到恐懼。他問我是否介意坐下來,我可憐他,于是小心謹(jǐn)慎地走回了岸上。他蹲下來在包里摸索了一會兒,掏出了三個桃子。一個給我,一個給約旦,約旦雙手捧著它,就好像它是只水晶球。
“這是我種的,”特拉德斯壩特說,“你們吃的是國王樹上的果實。”
他咬了一口他的那個桃子,噴出的果汁正好濺到了他身上。我小心地咬了一口我的,但以更為淑女的方式。約旦什么也沒做,我不得不提醒他要注意禮貌。
特拉德斯坎特告訴我,從普特尼沿河而上來到美人漁港,一路上他一直被一個問題困擾著。他看見一艘小船從他眼前掠過,動作輕盈,讓他著迷,讓他忘記了憂愁,讓他想起了自己在海上冒險的那些日子。很多年以來,直到一六三七年他父親去世,他都在航行去往奇異的地方,搜集那些人類從未曾見過的稀有植物。這些都被他放在他父親位于蘭貝斯的博物館和植物園里。他父親的死讓他不得不從在弗吉尼亞的航行中回來,接任家族世襲的皇家園丁一職。他很喜歡這份工作,但有時他還是會覺得內(nèi)心空虛。在那些日子里,他知道自己的心仍然在海上。
“一個男人要有職責(zé),”他說,“但那并不總是他們自己將會選擇的?!?/p>
“的確不會,”我說,“而對一個女人來說,這魔鬼的負(fù)擔(dān)是成倍的?!?/p>
特拉德斯坎特站在河岸上看著小船,他的身體像塊石頭,他的心思正在不斷轉(zhuǎn)動。約旦跑過來,為他的小船加油。他的眼里只有他正在做的事情,沒有注意到特拉德斯坎特的腿,于是一眨眼工夫他們倆就撞到一起,倒在了岸邊。約旦被撞得驚魂未定,心里還惦記著可能會把他的小船弄丟了。特拉德斯坎特把他拉了起來,又拯救了小船,帶著兩人坐在碼頭上,也就是我發(fā)現(xiàn)他們的地方。
他向約旦演示怎樣把船舵加長,這樣船在深水里航行就不會翻了。他告訴他從大海里冒出來的那些石頭,肉眼所能看見的唯一的大陸,在這片陸地上沒有別的生物,只有尖叫著的鳥兒。他說大海是如此浩瀚,沒有一個航行的人能窮盡。每一段被繪制的旅程都包含著另一段掩藏在線路之間的旅程……
我對此不屑一顧,因為地球肯定是一個可以管理的地方,由血與石頭組成,而且很平坦。我相信我能從這邊走到那邊,如果我有這種癖好的話。而如果我們中有一群人都有這種癖好,那么地球上就沒有一處不會被發(fā)現(xiàn)。那么怎么可能會有像手風(fēng)琴一樣折疊起來的旅程呢?
但約旦相信他。特拉德斯坎特走后,約旦和我也回家了,他抱著他的船,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我在后面幾步遠(yuǎn)的地方尾隨著。我看著他瘦弱的身體和烏黑的頭發(fā),很想知道還有多久,他的這些船就會大到他拿不動,而到了那時,其中的一艘船會帶著他永遠(yuǎn)地把我留在身后。我有多丑?
我的鼻子扁平,我的眉毛濃稠。我的牙齒很少,僅存的幾顆又黑又爛,不堪入目。我還是姑娘的時候生過水痘,留下的坑疤深得足以讓虱子安家。但我有一雙在黑暗中都能看得見的明亮的藍(lán)眼睛。至于我的體形,我只知道在找到約旦之前,一個巡回馬戲團(tuán)經(jīng)過戚普塞街,在那個馬戲團(tuán)里有頭大象。我們都很喜歡見到大象,晃著鼻子的巨獸。大象的表演就是坐在它的座位上,像任何一位教養(yǎng)良好的紳士,戴著一副眼鏡。它的對面還有一個座位,這個猜謎游戲是這樣的:邀請一定數(shù)量的人坐在另一個座位上,顛來倒去,盡他們所能,超過薩姆森——那只大象的名字——的重量。盡管獎品是一大桶啤酒,但沒有人成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