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條街上的燈光很暗,街面也很窄,我張開雙臂就可以碰到兩端。石頭崩塌,鵝卵石并不平整。擠滿街道的人群相互叫喊,他們的聲音從攢動的人頭上方升起,飄向教堂尖頂和那口白日將盡時敲響的大銅鐘。他們的言語升起,在城市的上空形成一朵厚厚的云,頻繁得不得不清理太多的語言。氣球里的男人與女人帶著抹布和洗衣刷,從市中心的廣場上升,準備在陽光下和詞語聚集成的密云來一場惡戰(zhàn)。
語言反抗被抹殺。最古老也是最固執(zhí)的那一群形成了一層厚厚的喋喋不休的煙云。有清潔工曾經被還在爭吵的詞語咬傷,在其中一個著名的案件中, 一段兇狠的爭吵吃掉了一位女清潔工的抹布并嚴重抓傷了她的手。她試圖把這段爭吵的發(fā)話者告上法庭,但被告以“說出去的話不可收回”作為辯護得以勝訴。很多年過去了,這座城市至今沒有解決那些旋亙于頭頂上的問題,這是不是他們的錯呢?雖然原告被駁回上訴的請求,但法官還是宣判城市管理處給她買一條新抹布。她不服判決,不久人們發(fā)現,她在被告的煙囪上潑了硫酸。
我曾陪一位清潔工坐在熱氣球里,隨著城市風景的離去,驚奇地聽到一陣微弱的嗡嗡聲,像是蜂鳴。嗡嗡聲越來越大,直到它聽起來像是喧鬧的鳥鳴聲,接著變成了像是學生們外出度假時發(fā)出的震耳欲聾的嘈雜聲。她拿著抹布指給我看,我看到各種顏色顫動著出現在我們的面前。我們不再說話,也不能聽見對方的聲音。
她把抹布對準其中一堆尤為吵鬧的亮紅色詞語。就我聽到的看來,這堆詞語剛從一群拜訪過妓院的年輕男人嘴里跑出來。我同伴的嘴巴一張一合的,我能看出她對這項特殊工作的厭煩,但她仍在堅持。不久云朵消退成粉色,只剩下些許如同鬼魅的臟話。
接著,我們被一團黑色的憤怒云朵襲擊了。這是從一位與自己的母親通奸而遭到逮捕的人那里吞吐出來的話。這團云包圍住了我們的氣球,讓我擔憂起我們性命的安危。我看不見我的向導,但我能聽見她因吸入毒氣而引發(fā)的咳嗽。突然,我被一陣甜蜜的液體淋濕了,一切回復到了輕盈的狀態(tài)。
“我用圣水征服了它們?!彼f著,給我看了看印著大主教封印的石瓶子。
那之后我們的任務就簡單多了。見到年輕的女孩因愛而生的嘆息被抹掉,我確實感到遺憾。我的同伴告訴我,雖然這是嚴厲禁止的,她還是抓了一首十四行詩放在一個木盒子里,送給我作為紀念。如果將木盒子開啟一絲最細微的縫隙,我就能聽到它,無止境地重復著自身,仿若命中注定,直到有人給予它自由。
結束一天的工作之前,我們和別的氣球一起把剩下的那些流離失所的詞語刷干凈。夕陽下的天空像一塊爬滿紋路的大理石,巨大的平靜包容了我們。從潔凈的空氣下降的過程中,我們看見一些新的詞語不時會從我們身邊經過。它們源于大街上的人們,他們對生活的重量感到不滿,不斷地將最沉重的事物轉化為最輕盈的資產。
我們降落在大學的外圍,那里的教師——由于他們的爭論有著如此濃稠流行的霧氣,以至于最近五年來,他們既沒有見過太陽也沒有看到雨水。他們像歡迎英雄一樣對待我們,并設宴席款待。
那天晚上,教堂鉛頂下竊竊私語的一對戀人被他們自身的激情所殺害。他們的詞語暗流無法穿越如土星外層般堅硬的鉛,進而充滿了整個閣樓,空氣都被擠走了。戀人們窒息而死,然而圣器保管人把門打開一條縫隙的時候,那些詞語懷著對自由的渴望,從他頭上翻滾而過,以鴿子的形狀飛過了城市。
約旦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曾做過紙船,將它們放在水上。由此他學會了風是如何改變航行的,但他從來沒有學到愛是如何改變人心的。他的耐心被他的希望所超越。他花了很多個夜晚與白天,用從破雞籠里取下的碎木頭和任何他能偷到的紙張制作帆船。我時??吹剿驹跔€泥中,或者臉朝下趴著,他的鼻子幾乎沒入水中,他的雙手穩(wěn)扶著帆船,然后松開船,讓它直接駛入風中。如此往復幾個小時。等時間到了,他也是這樣對待他的心的。他從不相信會沉船。
然后他回家,回到我的身邊,帶著他支離破碎的船和他滿臉的淚水。我們坐在燈下,修補我們所能修補的,第二天對他來說又是新的一天。但他失去了他的心時,就沒有人坐在他身邊了。他只有他自己。
在這座我所告訴你的詞語之城里,有一幢我還沒有告訴你的彌漫著野草莓味道的房子。植物的藤蔓從由石樁圍葺的花圃中蔓延開來,緊緊攀附在無釉赤色陶罐和銹跡斑駁的鐵制品上,淹沒了鋪滿院落的大扁石。任何來到大門的人都會發(fā)現自己正面對著綠色的波濤,其下點綴著小小的紅草莓,有些被蜘蛛網捕獲,像是遺忘的紅寶石。有條路穿過其間,通往一扇橡木門,門后是這所房子的方形大廳,那里還有另一扇門引領你離開。大廳里有四套盔甲,和一根狼牙棒。
住在這幢屋子里的那家人恪守著一種奇怪的習俗。他們中的任何人的腳都不能碰到地板。從大廳里打開任何一扇門,你都會發(fā)現,那里沒有地板,只有無底深淵。屋子里的家具都掛在天花板的支架上;餐桌由粗大的鐵鏈支撐,每條鐵鏈都有六英寸粗。在這兒進餐是個奇觀,客人必須坐在鍍金椅子上,然后被絞盤吊拉到他的就餐位置。他是最后一個到來的,主人早已坐下來談笑風生,在鱷魚出沒的深淵上方晃動著他們的腳。每個人吃飯時都備有好幾套玻璃杯和餐具,以防其中有些不小心掉落。飯后,無論還剩下哪些食物,都會被扔進深淵里,你可以聽到地底下傳來一陣可怕的咀嚼聲。
每個人都吃飽后,男士們仍然待在桌前,讓女士們優(yōu)先沿一條鋼索來到另一個房間,她們在那里可以吃餅干,喝兌了水的酒。
眾所周知,一個房間的天花板便是另一個房間的地板,但這家人完全忽略掉這種不斷下降的必要性,繼續(xù)不斷地上升,贊美天花板而否認地板,因此他們的房子沒有盡頭。他們要走的時候,呼喚另外一個人結伴,不得不借助絞車或繩索從一個房間到另一個房間。
現在房子里空蕩蕩的,但它曾在那兒,餐飲懸掛其上,裝飾著席間的交談,和油光流溢的野鴨。在那兒,我注意到一個人,她的臉是一次我從來沒有勇氣嘗試的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