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日本在中國留學生心目中是成功的典范。而楊度留學日本,一方面學習日本經(jīng)驗,另一方面卻不肯盲從日本人的勸告。在爭論中,楊度甚至還用了“今有一言正告先生可乎”這樣強硬的語氣,完全沒有把自己放在嘉納之下,有一股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氣概。不過,與一般的“年少氣盛”不同,楊度作為一個具有一定功名(舉人)、一定社會經(jīng)驗的士大夫,他對嘉納言論的不滿,更多的是基于對日本人的“亞洲主義”的警惕。嘉納治五郎是日本“代興支那教育”的堅定倡導者,初看之下,是中國的國際友人。但事情遠沒有這么簡單。他的立場實際上是日本的“亞洲主義”者的反映。這一概念本身很復雜,“亞洲主義”簡單地說就是日本明治維新成功之后對自身的一種定位。迅速富強起來的日本,力圖擺脫西方附屬地位,遂打出了“亞洲主義”的旗號。強調的是,亞洲是亞洲人的亞洲,亞洲各國應聯(lián)合起來,共同對抗西方。
然而,這個亞洲聯(lián)盟以誰為主呢?那就是日本。所以,“亞洲主義”除了包含著對西方的抵抗之外,還包含著日本人的擴張野心。它可以簡化為:亞洲是日本人的亞洲。這樣一種以日本為中心帶動亞洲整體富強的觀念,對于非中心的國家中國、朝鮮而言,實際上是缺乏合法性和合理性的。換句話說,就是中國“被”日本代表了。楊度質疑嘉納治五郎的“亞洲主義”的立場,正是對日本擴張主義的警惕和憂慮。所以,當嘉納治五郎談到“支那人”應該臣服于“滿洲人”之類的言論時,楊度反應尤為激烈。
嘉納不得不承認,對于滿洲、支那兩種教育,要各去其壓制、服從兩種根性,不能讓滿洲人以喜怒為法律作威作福,也不能讓支那人以奴隸之性甘愿匍匐于滿洲人之下。
最后,楊度與嘉納討論了公德教育問題。在如何造就適合于時勢的公民問題上,二者達成了共識。
討論完畢,楊度道別而出。他感慨:我國的愛國人士,你們不要因為我跟嘉納的辯難而責怪我失言。我國自從興教育開始,就以取法日本為捷徑。我們來日本留學,是為了興教育;日本也是以代支那興教育為己任。但是,教育的目的是什么?難道是為了當奴隸嗎?如果不與嘉納辯難,我們有幾個人能不至因為聽了嘉納的話歸國從事奴隸教育的?我正想薈萃全國言教育者,共謀精神教育的方針,統(tǒng)一全國的教育宗旨,振奮民族精神,又怎么能不先與主持我國教育的嘉納君辯難呢?數(shù)次辯難,始得一公理主義,就連嘉納也不能不服從這公理主義。能施至善之教育于我國民,能布獨立之精神于我民族,則國家賴此有前途。就算我一人獲失言之咎,又何足惜!
這時的楊度,已經(jīng)不是那個蟄居鄉(xiāng)間、滿腦子《春秋》治國觀念的舊書生,而成為一名具備國際視野與現(xiàn)代政治素養(yǎng)的新學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