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七月初一 初識(shí)克絲婷(6)

大河盡頭-上卷:溯流 作者:李永平


太陽終于越過中天,開始西斜了,整座莊園兀自靜蕩蕩的,那群爪哇女傭下半身裹著紗籠,一排仰天躺在涼席上,抱著兩只汗?jié)竦哪套?,這會(huì)兒還只管睡她們的懶覺呢。齁——齁嗬嗬——只聽得鼾聲一陣緊似一陣,悠悠地不斷從莊宅底下的仆人屋傳上來。膠林中萬千只蟬兒嘶叫了半天,忽地一齊噤聲,歇口氣,隨即又鼓起胸腔扯起嗓門爭(zhēng)相吶喊起來。北方天空,紅潑潑,陡然大亮。我坐直身子伸長(zhǎng)脖子眺望,看見坤甸城中火燒火燎,白幡招揚(yáng),這晌午時(shí)分起了好一場(chǎng)大火。煙霧一城彌漫。七月初一鬼門開。老埠頭唐人街家家戶戶燒金紙,千盆萬盆火舌搖舞陽光中,劈啪劈啪迸發(fā)出片片紙灰,金光閃閃,穿透河畔插著的一叢叢雪白招魂旗,越渡卡布雅斯河,滔滔南下,乘著海風(fēng)直飄送到三角洲上的房龍農(nóng)莊。鬼月煙火,越燒越旺。一群神鳥婆羅門鳶仿佛受到驚嚇,紛紛從河畔沼澤竄出,漫天火光飛濺中,迎著烈日,死命撲打翅膀,呱噪著,在坤甸城頭颼颼盤旋五六圈,猛一聲梟叫,黑魆魆一片沒頭沒腦朝向大河口的紅樹林翻飛過去。

膠林中,人影一閃。

我揉揉眼皮,凝著瞳子定睛望去。

人影消失。只過了半晌,林子邊緣花木叢中伸出一張臉孔來,探頭探腦,朝向山崗上的莊宅窺望。兩粒烏黑眼珠骨碌骨碌只顧轉(zhuǎn)動(dòng),半天一眨不眨。我又擦擦眼睛仔細(xì)一看,只見那女人披頭散發(fā),裸著身子,只在腰上扎一條粉紅紗籠,高高撐起胸前兩坨子肥碩的咖啡色乳房,懷里濕答答的,寶貝似的不知抱著個(gè)什么東西,用一條黃色小被褥緊緊包裹著。我躺在回廊吊床上,望著她。兩下里打了個(gè)照面。她斜睨著我,端詳一會(huì)兒忽然昂起頭來,騰出一只手,猛抓起她那兩顆黑珍珠似的乳頭上、汗湫湫覆蓋的兩束枯黃發(fā)絲,狠狠撩到肩膀后,甩兩下,眼瞳子炯炯一睜,望著房龍莊宅扯開喉嚨曼聲唱起搖籃曲:英瑪?伊薩——噯——伊薩/曼巴喲?瓦喀兮?帕蓋矣/英瑪?伊薩——噯——伊薩/坎嫩坎達(dá)特?巴巴喀喃/英瑪?伊薩——噯——伊薩……

膠林中這兩顆烏黑眸子綴滿斑斑血絲,邊唱,邊盯著我瞧,乍看好似兩撮鬼火,幽幽閃忽在赤道晌午燦爛的陽光下。

屋里屋外,我們倆對(duì)望著。

我怔怔瞅著她的眼睛聽她唱歌,英瑪?伊薩——噯——伊薩,聽著瞅著,仿佛受了催眠似的,不知不覺眼皮一沉,就睡著了,也不曉得過了多久,忽然鼻端一涼,恍惚中聞到一股濃冽的卻挺清爽宜人的氣息,好像是牙膏味,又好像是沐浴乳香,叫人忍不住聳出鼻尖深深吸嗅幾口。我挑起眼皮猛一看,發(fā)現(xiàn)克絲婷已穿戴整齊,把滿肩水亮的發(fā)鬈子綰起來扎成一球,壓在頭上那頂白草帽下,這會(huì)兒正俯著身子站在回廊吊床旁,背對(duì)著陽光,齜著一口好白牙,笑嘻嘻,把嘴唇湊到我耳朵上一邊呵氣一邊叫喚:醒來醒來,永,太陽快下山了!我趕忙睜開眼睛朝向山崗下的膠林望去。日影斜斜,蟬聲依舊聒噪不休,但那個(gè)咖啡色半裸女人不見了,她那勾人心魂的歌聲也停息了。我霍地坐直身子,揉著眼睛四下搜望。克絲婷伸出一根指頭,在我眼前晃兩下。

——?jiǎng)e找了,永!我已經(jīng)把她打發(fā)走啦。

——這個(gè)女人是誰?眼神很可怕。

——她的名字叫英瑪?阿依曼,民答那峨人,十八歲的大姑娘,不知怎么跟隨五個(gè)美國(guó)嬉痞一路從菲律賓、泰國(guó)、馬來半島浪游到婆羅洲,一天晚上,嬉痞忽然跑掉了,丟下她一個(gè)人挺著個(gè)大肚子在坤甸橡膠園打工。剛才她唱的搖籃曲,舂米歌,就是她家鄉(xiāng)的民謠。沒啥事,別再提她了。起床!我教你開車。你不是一直想開我那輛吉普車嗎?我怎么知道呢?今天早晨你在橡膠園睡覺講夢(mèng)話呀,嘴里直嚷著踩油門踩油門,飆到五十哩、五十五哩、六十哩了!哎呀馬路中央有一大坨水牛糞,克莉絲汀娜姑媽,糟了,來不及踩剎車?yán)病祝縿偛潘缬X你又在做什么奇怪的夢(mèng)呀,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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