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索性打起赤膊,只穿條小短褲仰天躺在回廊吊床上納涼,手搖一柄椰葉扇,試圖捕捉住海風,可那風有一陣沒一陣從大河口吹來,穿渡過三角洲的濕地,翻越過層層膠林,抵達房龍農(nóng)莊時早已氣若游絲,喘啊喘,只帶來一股熱騰騰臭烘烘的沼氣,彌漫在燦爛天光中。回廊外,四下不見人影。那群平日做活喜歡聒噪的爪哇女傭全都脫掉了外衫,身上只系條紗籠,裹住兩只乳房,躲到仆人屋,躺在涼席上困午覺去了。偌大的莊宅空洞洞,只剩下農(nóng)莊的建立者,普安?克莉絲汀娜的曾祖父,都安?克里斯朵夫?房龍上校一人,高坐在客廳壁爐上那幅巨大的油畫中,穿著戎裝,翹著兩撇赭紅八字胡,冷森森睜起兩只海藍眼眸,顧盼睥睨,兀自守望這座占地八百英畝的橡膠園。我,來自古晉的華人少年,十五歲,由于冥冥中某種力量的安排,暑假來到坤甸,準備從事一趟大河之旅,這會兒寄住在上校的農(nóng)莊,趁著午休沒人看見,光著上身,仰躺在那長長一條懸掛著百來盆胡姬花,淅淅瀝瀝,不停滴答著水珠的回廊上,咿呀咿呀搖蕩著吊床。百無聊賴。好久,我只能和房龍上校四眼相看,一起豎起耳朵,屏著氣,聆聽那一漩渦又一漩渦不斷從膠林中迸發(fā)出來,在這正午時刻,隨著那鬼月暑氣的急速上升,噪鬧得越發(fā)凄厲起勁的蟬鳴:知了——知了——知了——
麗日中天,屋里暗沉沉,窗戶全都拉上了簾子,遮擋那刺眼的陽光,一屋死寂中只聽見陣陣鼾聲,齁——齁——急促地從女主人的房間傳送出來。透過虛掩的房門口,影幢幢,我隱約看得見臥室里那張壯闊陰暗、有如棺槨的歐洲宮廷大床,重重帷幕中,鋪著好大的一條鳧絨被,血樣猩紅。丫頭,這是整座莊園中最神秘幽深旖旎的所在!農(nóng)莊女主人、房龍上校的第四代繼承人克莉絲汀娜?房龍小姐的閨房。門洞里一燈迷蒙。她睡得不太安穩(wěn),一徑皺著眉頭咬著牙,把一只手伸進毯子里不知摸索著什么,睡夢中不住翻身,踢腿,嘴里時而嘰哩咕嚕時而哼哼唧唧,好像操著馬來話,責罵手下的工頭,又好像在用荷蘭文呻吟,啜泣。我躺在門廊旁的吊床上,豎起耳朵,凝神諦聽了半天,只聽得自己一顆心突突跳不住,耳根臊紅上來,忍不住也伸手,捂住褲襠抖簌簌跟隨她的節(jié)奏扭動身子……忽然,磔磔一咬牙,克絲婷趴在床上弓起腰背拱起臀子,蒙著頭,倏地顫抖兩下,霎時間好像瘧疾發(fā)作了,只見她那條汗湫湫裸白白的身子簌落落——簌落落——只顧痙攣起來,好久方歇。隔了半晌,她伸腳猛一踹,把身上那條小毯子一古腦兒踢到床外。接著我就聽到她嘆息:
——?——唷。
丫頭啊,這一聲嘆息,光天化日大太陽下聽來,叫人忍不住從心底打個寒噤:你聽,那聲口沉沉膩膩,哽噎著,直似夢魘中從淤塞的靈魂深處,嚶嚶唔唔,掙扎了老半天,終于迸發(fā)出來的一聲無可奈何的吶喊。
我蜷縮著身子,雙手抱住膝頭,把自己整個人窩藏在小小的吊床里,像個受驚的孩童,格格格打牙戰(zhàn),不時偷偷睜開眼睛瞄一瞄她那顆皎白,滾圓,兀自伸出床外抽搐一兩下的腳踝子。好久好久我心里只管回味著、琢磨著克絲婷這一聲嘆息。屋外濤濤蟬聲仿佛停歇了,皓日當空,整座橡膠園頓時沉寂下來。我忽然又想起小時候——記得嗎?丫頭,那晚我們倆結(jié)伴夜游,在燈火高燒游人如織的臺北街頭,我給你講過這個故事——我七八歲那年,一家人跟隨父親來到古晉郊外荒山小村栽種胡椒,住在蛇窩里。一晚我突然發(fā)燒,母親把我?guī)У剿坷锔?,半夜驚醒,我翻個身,冷不防我父親一巴掌火辣辣摑到我臉上:“轉(zhuǎn)過去!不許看。”嘎吱嘎吱嘎嘎吱吱,一整晚我母親的床搖船似的顛蕩個不停。我乖乖轉(zhuǎn)過身去,把頭臉蒙在被窩里,渾身打起擺子,抖簌簌直到天亮都沒停歇。那當口天地荒喲,我聽見我母親哽哽噎噎發(fā)出一聲嘆息,聲調(diào)同樣深沉,同樣無奈和不安,就像這會兒,我躺在房龍農(nóng)莊回廊吊床上,豎起兩只耳朵,透過那扇半掩的房門,驀地,在克莉絲汀娜?房龍小姐幽深的臥室里,那棺槨似的豪華大床上聽到的一聲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