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芬是累死的,那會兒他搭福壽班唱戲,因他忠厚老實,什么累活都叫他干。班里只要有人鬧脾氣告假不唱,班主總是想到請他代唱,唱的又都是你爺爺?shù)某け緫?,加上外串堂會戲和戲園營業(yè)戲,演出頻繁。他的身子受到了極大損傷,沒幾天就……更沒想到的是,你大伯他又……奶奶活到這把歲數(shù)了,也沒什么指望了。只盼著你和明華好好的過日子,多給梅家生幾個孫子,千萬別再像你爹那樣只顧著呆頭呆腦地唱戲。還有明華,你要好好幫奶奶看著畹華,不要讓他不顧死活的唱戲,掙的錢夠一家吃喝穿戴的就行了,要那么多錢又有什么用,誰見過能把錢帶走的呢?”
“奶奶!”她伸手悄悄抹著眼角的淚水,看一眼身邊早哭成淚人兒的畹華,又回過頭望著陳氏哽咽著說,“明華會照顧好畹華的,就算要了明華的命,明華也不會讓畹華丟了性命的?!?/p>
“明華……”他癡癡地盯著她,又看一眼老淚縱橫的陳氏,“奶奶……”
“你爺爺在世的時候,叮囑你爹要好好唱戲好好做人,如今梅家除了襁褓中的大永,只剩下你一個男丁,這條家訓(xùn)你自然還要遵守。可是,奶奶不想再看到……奶奶不求大富大貴,不求錦衣玉食,只想看到你們所有人都健健康康的,沒病沒災(zāi)的就好。所以從今往后,你不要再學(xué)你爹的樣子,唱死了都沒人憐惜一句。”
“咕——咕——咕!”一群灰色的鴿子鳴叫著從門前飛過,沖破雨簾,展翅直入云霄。聽著奶奶帶著哭腔繼續(xù)講述著梅家的過往,她回頭望一眼漸漸遠(yuǎn)去的鴿群,心,仿佛浸在千重寒冰里,剎那間便喪失了所有暖意。也許因為過度的傷心,她竟產(chǎn)生幻聽,仿佛那些鴿子就在她耳邊低吟,釋放出一種平和的傷感。是的,它們在為她的寂寥而傷感,為她的悲痛而哀鳴。她知道自己無法尋覓它們,因為那也許只是一種幻覺,卻仍然探頭往窗外搜索著。窗外的雨如同瓢潑,屋里的燭火已經(jīng)被一雙雙顫抖的手點上了,又是一個寂寞難熬的夜。遠(yuǎn)處,戲樓的鑼鼓又敲響了,她模糊了的視線里又出現(xiàn)了化著濃妝、穿著戲裝的畹華,一步一搖走上戲臺,咿呀念出道白的旖旎情景。樓前燈火眩目,樓內(nèi)人頭攢動,然,掌聲沸騰后,留下的卻是他無盡的落寞與凄涼。她看到了祖父梅巧玲的謝幕,看到了大伯梅雨田眉宇間的憂傷,看到了公公梅竹芬的無奈,亦看到了畹華的惆悵。祖父、大伯、公公,還有譚鑫培,他們都曾經(jīng)紅過,可他們的結(jié)局都是無盡凄涼?戲臺前的燈光不停地旋轉(zhuǎn)著,滑過畹華的臉,劃破黑夜里的薄霧。那一襲羅衣的嬌俏讓樓外的星月在一瞬間都變得黯然失色,可這究竟是不是畹華真心想要的?喧囂的環(huán)境、乏味的生活、殘酷的競爭,都讓她煩悶不安。可畹華卻還要在這樣一個魚龍混雜的世界里混生活,到底,該怎樣才能讓他不再步大伯和公公的后塵?又該將他藏到哪里,才能讓他不被這俗世的浮華所湮沒?
雨,愈下愈大,絲毫沒有停歇的跡象。不知不覺中,她冰涼的手指已被他緊緊攥在手心里,可是此時此刻,卻沒一個人走來告訴她,以后她究竟要怎么做,才能給他最大的幸福?!肮尽尽彼降走€是惦記著他那些鴿子,不知道它們飛向了何方,又能否找到回家的路。仰望夜空,星月何處尋?天際一片蒼茫,他的鴿子雖無枝可依、無處可藏,卻逃離了那片本不該屬于它們的方寸之地,逃離了這充滿變數(shù)的世界。而她和他卻跪在原地,只恨沒有一雙翅膀,無法飛出這心的囚籠。
她知道,他的鴿子終究會飛回來,而大伯卻永遠(yuǎn)離他們而去。雨,淅淅瀝瀝下個沒完,肉體之軀戴上枷鎖,思緒之舟卻在逆流中顛簸,激起心中陣陣酸澀。他攥著她的手越來越緊,淚眼蒙眬中,仿佛又看到他的影子向她的影子打著手勢。回首間,那一群鴿子帶著一身淡藍(lán)色的憂悒,“撲棱棱”飛過寂寞的蒼穹,飛回了空落落的梅家大宅。轉(zhuǎn)身,遠(yuǎn)處又響起《三娘教子》的悠揚曲調(diào),卻不知道唱的人是公公,是大伯,還是畹華?她的目光只能追隨著那群鴿子,帶著他憂傷的情懷,一起落在那些個被雨水浸透的角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