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意義上,對“寂”這個概念加以美學上的研究,與我對“物哀”和“幽玄”等概念的考察研究,在方法上并沒有根本不同。但是,具體來說,由于圍繞著這些具體概念的歷史背景各不相同,所以在研究中,還要根據(jù)具體情況和必要,采用適合其研究對象的恰當方法。在“寂”的考察當中,我們的基本出發(fā)點,首先應該是具體探討該詞在日常使用時的意味,即作為一般用語的所具有的含義。當然,這只是一個單純的手段順序問題。其次,我本人作為一個俳諧門外漢,應該要把該概念在俳諧等特殊藝術領域中的使用情況、它的特殊內涵及具體用例,作為研究的直接材料,從眾多的俳論書當中盡可能地加以全面搜集,同時還要對相關用例的特殊意味和內容,以及嬗變情況等,做盡可能詳細的考察。(可以與“寂”同時加以考慮的詞匯,還有茶道當中經常使用的“侘”即“わび”。所以,在“寂”的研究過程中,我們有時候也有必要把“侘”這個概念在茶道中的特殊內涵作為參照。)
而且,為了使我們能夠從這些直接的材料中,確切地把握和判斷“寂”這個審美概念的本質,就要做基礎性的準備工作,這就需要使我們的研究朝兩個方向推進:第一,就是對俳諧或“俳句”的特殊的藝術性從美學立場上加以考察;第二,就是對一直以來俳論當中所體現(xiàn)的主要美學問題加以探討。毫無疑問,對俳諧,特別是松尾芭蕉俳諧創(chuàng)作中的“寂”的概念及其位置加以考察,將有助于我們對于這個概念的審美內涵加以理論的把握。這對俳諧本身的美學特性或特殊的藝術性的理解也是必要的。然而,所謂對俳諧的理解,實際上也有種種不同的意味。要真正地懂得俳諧、理解俳諧,就必須作為俳人長期浸淫此道,辛勤創(chuàng)作,否則就不能真正達到“理解俳諧”的程度。不過,一定要在這個意義上,去理解、體會一門藝術種類的特殊性,并把這一點作為藝術的美學研究的必要條件的話,那么,在這個世界上,“美學”這門學問實際上就難以成立了。為什么這樣說呢?因為熟悉各種具體藝術,成為一個熟練的萬能藝術家,這樣的人在今天的世界上,恐怕是不會存在的。無論對于某種特殊藝術如何熟稔,從中所得到的畢竟也只是關于那門藝術的個人的經驗談之類的東西,僅此不可能直接發(fā)現(xiàn)具有普遍意義的美學理論。
然而,幸運的是,所有的藝術樣式,無論它在具體的細節(jié)方面多么不同,無論在創(chuàng)作過程和技法的運用方面如何存在差異,只要是真正的“藝術”,就都含有共同的藝術的本質。當然,這里所說的藝術的本質,并不是將所有種類的藝術樣式中的相互歧義的、特殊、具體的部分加以舍棄,只保留唯一的抽象本質。這種誤解,在從事某種特殊領域的藝術家那里常常發(fā)生,這也是他們對追求抽象理論的美學常常產生不信任感的原因吧。在此,我對諸如此類的問題不打算做過多的討論。總之,各種藝術都有其特殊的表現(xiàn)手段,都有著特殊的內在形式,而它們各自的內在形式的特殊性,也絕不是只有從事創(chuàng)作的人,或者說有著相關經驗的人才能理解。只要能夠對某種藝術作品加以欣賞和接受,無論是何人都可以理解。當然,對于某種特殊藝術的真正的欣賞與接受,只有在對其特殊的藝術形式加以把握和理解的基礎上才有可能。不過,僅僅是理解內在形式的特性,或許還不能囊括一門藝術的特殊性的全部方面,這里還有外在的形式特性。例如,在繪畫中有顏料、紙張、筆等物質材料的方面,以及與此相關的種種外在的技巧,由此產生的特殊性,也必須納入我們考察的范圍。就俳句而言,它的特定的音節(jié)和格調的關系,嘆詞的特殊的使用方法,還有“切字”①切字:俳句的主要修辭方法之一,用相關助詞或主動詞(如“や”、“かな”、“けり”等)加以斷句,并表達一種感嘆與感動之情。等,這些都是和其他文學樣式相區(qū)別的外在特性。若不是在這個領域當中長期辛勤創(chuàng)作的人,要對這些特殊性加以細致入微的充分地理解和體味是不可能的。然而,這樣一種資格或者條件,對于這個領域中的批評家而言也許是必須具備的。然而,對于美學家來說,未必是重要的。作為一名美學研究者,對于“俳諧”(其他的藝術樣式也是一樣)只要能夠將它作為一種藝術加以理解和欣賞即可。而且,也許未必是要把俳諧“作為俳諧”來理解,這從美學的立場上來說,實在是迫不得已的事情。正岡子規(guī)在其《獺祭書屋俳話》的序言中,一開頭就引用了老子的“言者不知,知者不言”那句話,謙虛地說:“我也是不知俳諧而妄談俳諧?!边B子規(guī)都如此謙虛,那么像我這種完全是俳諧門外漢的人來談論俳諧,就頗為惴惴不安了。總之,關于俳諧,我所做的思考和論述,就是在上述立場上進行的。預先說出這些話,或許多少有點自我辯解的意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