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好笑,我們婚后第一次吵架是因為一個不足一兩的面團。包完餃子剩了幾個皮兒,我做成了面條,連續(xù)兩天都沒機會煮了吃,天氣熱面發(fā)酵了變黑了,我扔進了垃圾筒。他指責我浪費糧食,我認為他小題大做,結(jié)果吵得不亦樂乎。他的節(jié)儉常常到了讓我無法忍受的地步。
最使我覺得不可理喻的是他病倒后的一件事。他得的病叫腸瘺,腸子粘在肚皮上,潰瘍后在肚皮上穿了一個洞,任何食物吃進去等不到被吸收幾分鐘后就流出來??粗惶焯焖ト酰惶焯斓貜乃捏w內(nèi)流走,我急得滿城求醫(yī)問藥,終于在三○一醫(yī)院得知三○四醫(yī)院新近發(fā)明了一種口服營養(yǎng)液。炎熱的六月,我獨自一人站在醫(yī)院的院子里,拿著醫(yī)生開的介紹信,眼淚刷刷地往下流。藥屬于自費,但只要能治病,誰會在乎花多少錢呢?第二天一大早,我騎車、坐地鐵、走路,一個人跑到西郊買了三箱藥,生平第一次自費打了輛出租車興沖沖地趕回醫(yī)院。我瞞著他不讓他知道花了多少錢,可還是被別人說漏了嘴。不出我所料,他嫌我花錢大手大腳死活不吃,我傷心得一個人在樓道里落淚。與此同時,他卻拒不接受一個朋友送到醫(yī)院還給他的一大筆錢。當時別人以為他這樣做是不愿意讓我插手男人之間的經(jīng)濟來往,后來他解釋,拒絕接受的唯一理由是,那個朋友還錢不是已經(jīng)有錢,而是因為他生病湊了一筆錢。他對物質(zhì)的蔑視對名利的淡泊贏得了很多人的尊重,我也自認為在這方面我們不會有什么分歧,可是在瑣碎的家庭生活中卻成了障礙。
婚后第六年,我們終于分到了一套兩居室樓房,為了得到這套房子,我在單位上下游說,幾個月坐臥不安,公布方案的前幾天緊張得直失眠,現(xiàn)在回想起來仍然心有余悸。房子分到以后我特別興奮,終于有了自己的窩,再不用為借別人的房子而內(nèi)疚,再也不用為生不著爐子而犯愁,為冬天在室外洗衣服洗菜而發(fā)憷,我們快兩歲的兒子也再不用因為怕摔在爐子上碰傷而總被拴在床上。他的放療性腸炎引起長年腹瀉,冬天夜里爬起來穿戴好了到胡同兒里去上廁所,一夜折騰幾次凍得就別想再睡,夏天一蹲半個多小時被蚊子咬得受不了,這回他不用再為那倒霉的腹瀉受罪了。作為主婦,我希望把我們的家布置得漂亮而溫馨;作為妻子和母親,我愿意盡全力讓我的丈夫和兒子生活得不比別人的丈夫和兒子差。我有什么錯?可他卻說:“對我來說住樓房和住平房沒有什么區(qū)別,住兩居室和住閣樓沒什么兩樣,我照樣接待朋友,照樣可以看書、下棋、聽音樂?!蔽覀儧]有彩電,沒孩子以前我沒覺得是個問題,可孩子漸漸大了,要看動畫片,我想買一臺,他說:“我們小時候不是沒有電視嘛,照樣長大長知識?!彼磳ξ掖虬纾f:“你穿什么戴什么對我來說都一樣,嫌你不漂亮根本就不會娶你?!蔽页姓J我不如他超脫,我比他平庸,但我是女人,一心顧丈夫顧兒子顧家的女人。你付出的沒有人接受,你的心愿沒有人理解,總之沒人領你的情,當然覺得特別委屈。我怨他怪癖、不近情理,恨他冷漠、無動于衷,我覺得他的小氣與大方、褊狹與極端全是沖著我來的,全是為了折磨我。如今,當我把有關他的故事放在同一張稿紙上來寫,把他的身體、他的經(jīng)歷、他的性格放在同一個屏幕上來看,當生命無可挽回地逝去,一切已經(jīng)成為歷史,坐下來從頭到尾細細地讀完他人生的全文,我發(fā)現(xiàn)其實這些不難理解。試想,如果他為名為利為金錢所累,他還是愛他的朋友們心目中的老周嗎?如果他不把自己看重的東西強調(diào)到極致,生活在分裂的時代怎么可能保全自己不成為一個分裂的人?一個男人,體弱多病飽受折磨,沒有強健的體魄、耀眼的成就,憑什么葆有尊嚴贏得敬重?當年我又為什么崇拜他愛他嫁給他呢?如果說他的淡泊、退避、極端是他賴以生存的策略—每個人不都有自己賴以生存的策略嗎—他是成功的。他站在社會的邊緣,與現(xiàn)實的喧囂、浮躁、委頓形成反差,這本身已構(gòu)成了意義,并給社會提供了意義。當然他不是盡善盡美的,他選擇傳統(tǒng)中的光明,也被傳統(tǒng)的陰影所籠罩;他蔑視世俗,卻不能改變生活于分毫。如果有人因為把他看得盡善盡美而對他失望,不是他的錯誤。那么作為承受這一切的我,該抱怨什么,又能向誰抱怨呢?是的,生活在不斷變化,不惜一切代價忠于一種觀念已經(jīng)使人疲憊不堪,我們不該固守陳規(guī),也沒必要總對往事耿耿于懷。但是,從那個年代走過來的男人和女人、老年人和中年人不都或多或少或心理或生理或內(nèi)在或外表帶有那個時代的痕跡嗎?捫心自問,有多少人能把自己所尊崇的生活準則貫徹到生命的始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