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文一打開大門，婆婆就拖著腳步走進來。今天是入月的第二個星期四，她習(xí)慣在這一天來看我們。她走過雅文這個兒媳婦的面前時，沒說一句話，只親切地點點頭打個招呼，然后徑自走到鋼琴前的藤椅，一屁股坐下來，用手擦雙腳。她的腳很痛，每次走路后都痛。小友乘急不及待地跳到婆婆膝上，緊抱著她。友乘很喜歡婆婆。如往常一樣，婆婆開始裝出一副嚴(yán)肅的面孔。

“我的小女孩乖不乖呀？”

“乖，很乖，婆婆，我一直都很乖。你可以問問媽媽?！?/p>

“不用問了，孩子，婆婆相信你?！?/p>

婆婆跟著伸手入口袋，取出一個橘子來。

“看婆婆給你帶什么來了？新鮮水果對你最有益。”

友乘吻了婆婆一下謝謝她，跟著跑進廚房去享受婆婆替她剝了皮的橘子。

婆婆跟著轉(zhuǎn)身向雅文說：“哎喲，我們的小女孩長得多大了?！苯又终f：“是該有第二個孩子的時候了。”

口氣有點母權(quán)至上。

“其他夫婦隔年就有個孩子，”婆婆繼續(xù)說：“友乘出生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兩年多了?！?/p>

雅文聽了以后并不感到驚訝；婆婆以前也說過這些話，重復(fù)又重復(fù)地不知說了多少遍，已成為一種習(xí)慣了。

雅文很了解婆婆想抱孫兒的心情：中國人的家庭，傳統(tǒng)上都是兒孫滿堂。雅文知道婆婆希望有個孫子承繼香火。

雅文望一望婆婆滿布縐紋的臉，生了憐憫之心；但婆婆嘮嘮叨叨地說要第二個孩子，就令她煩擾不堪。這是婆媳之間唯一沒有說出口的磨擦。老人家是出于一片好意，這點雅文完全明白。她知道婆婆深受古老傳統(tǒng)的影響，也不完全了解兩口子捉襟見肘的情況，所以添丁一事實在是愚不可及。丈夫馬孝駿博士雖然勤奮工作，但微薄的收入不足以維持生計。法國眼下經(jīng)濟蕭條，人浮于事，工作也只會留給法國人而非外國人。

婆婆(朱普中)默不作聲地坐在椅子上。

“要杯茶嗎？”雅文問?！斑@是你常喝的茉莉花茶?！?/p>

婆婆客氣地接過茶，跟著兩人聊起天來，談?wù)動H戚，說說中國的情況，時間就此過去了。

婆婆喝完茶，就叫友乘過來和她吻別。

雅文替婆婆開門時，老人家親切慈愛地望望媳婦，嘆口氣說：“是時候添個孩子了?！闭f完了便消失在通往樓梯那條狹窄黑暗的走廊中。

婆婆并不是唯一鼓勵她多生個孩子的人。那位一直免費教友乘鋼琴的老師雖然了解她的經(jīng)濟狀況，但也提出同樣的想法，理由是在馬家特殊的音樂背景之下，已培育出天才橫溢的友乘；他們實在不應(yīng)錯過多生個天才兒童的機會。她深信一定有解決的辦法。

有一天，雅文去接下課的女兒，鋼琴老師把她拉到一旁，對她說：“你的女兒很有音樂才華，這點我肯定你也知道。我深信她是繼承了你兩夫婦的天分……這種天分就在她基因里?！?/p>

雅文尷尬不已，只好以笑解窘。她可以說些什么呢？假如天分是與生俱來，那就算是上天恩賜罷。她只不過是帶她來到這個世界的人，不能因此歸功于己。

“馬太大，”鋼琴老師繼續(xù)說：“我多說一遍，你不打算多生個孩子實在可惜?！?/p>

這些話很中肯。她懷疑老師是否一直有跟祖母談?wù)撨@件事。但這是不可能的，她們從來沒有見過面。

“但我把孩子放在哪里呢？”雅文信口答道，她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