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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jié) 想見時難別亦難(2)

蔣勛說唐詩 作者:蔣勛


李商隱用了很多意象,都是黃昏、夕陽、殘花、枯葉這一類的意象。晚唐的靡麗風格非常明顯,他想要為他的時代留下一點證明,雖然不是在春夏般的盛世,可是這個時代也是好的。他還曾經寫過“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秋天時節(jié),百花枯萎,被霜打過以后的紅葉,比二月的花還要紅。似乎在說雖然我的時代已經是秋天,可是這個秋天不見得比春天差,可以欣賞春花的人,也許可以欣賞紅葉。

在日本,賞楓和賞櫻是一樣的盛事。秋天一樣有季節(jié)的美,有一種哀傷,李商隱的詩中有種安于生活在晚唐的感覺。一個創(chuàng)作者了解自己身處的時代,是非常重要的。我過去常常說,年輕的時候總是覺得很不服氣,總覺得自己的時代是大唐盛世,寫東西,總希望寫出李白那種長風幾萬里的感覺。如果刻意發(fā)出大聲音,聲音又不夠厚,就會很單薄。我形容李白的聲音是一種高音,在很多人的聲音中你一下就可以聽到他。高音的基礎是氣度寬厚,音高上來的時候,能夠沖得很高。如果音域不是那么寬,硬要唱,嗓子就破了,就會變得沙啞。好好唱自己的低音,也許是更好的選擇。李商隱就是低迷的聲音,委婉而細膩,他絕對不故意去雄壯。雄壯也不可能故意為之,一個時代已經過去了,已經沒有了“明月出天山”的氣度與氣魄,不如用另外的方式來了解這個時代,也了解自己的生命狀態(tài)。

李商隱的詩是有革命性的,我用“革命性”,也許大家覺得很不恰當,因為很少人這樣來評論李商隱。我的意思是說,我們常常忽略有一種革命是觀念的革命。

為什么當時的人去為李商隱的詩做注解,始終覺得最難?我讀書的時候,跟著已經去世的俞大綱先生讀李商隱的詩,俞大綱先生還是說李商隱的詩最不可解。李商隱的詩有太多的無題,這說明詩人本來就沒有給你題目方面的暗示,你不知道他在寫什么。我一直覺得這是李商隱了不起的地方。他所有的暗示都在文字本身,“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難道不夠清楚嗎?還要一個題目嗎?如果要題目來指導我們讀詩的話,我想已經不是詩了。我一直覺得歷來對李商隱的注解是希望把它扭轉到正統(tǒng)文化里面的意圖。希望他寫“相見時難別亦難”可能講的不是某一個愛人吧?很多人把這句詩解釋成李商隱是在寫他與令狐楚、令狐绹的關系,因為他曾經受到令狐家族的重用。后來王茂元重用他,他又到王茂元家里做事,令狐楚、令狐绹就覺得李商隱有點背叛了他們的家族。這樣來解釋“相見時難別亦難”,真是讓人倒胃口。

傳統(tǒng)的文學史,在面對李商隱的時候似乎一直在找大帽子,不能接受一首詩沒有大帽子,所以覺得他的詩不可解。如果把大帽子拿掉,怎么會不可解?“相見時難別亦難”,不是清楚得不得了嗎?就是見面很難,不見面也很難。就這么簡單。私情的對象是誰,有那么重要嗎?我們有愛的渴求時,對象有時候是甲,也有可能變成乙。當是甲的時候,似乎只能是甲,可是常常發(fā)現(xiàn)沒有那個甲,一定會有乙出現(xiàn),李商隱最了不起的一點就是把這些不確定的人物都拿掉了。他就是寫一個狀態(tài),每一個人讀到這句詩,都嚇一跳,說他怎么在寫我?李商隱在寫所有的人,因為所有人的情感狀態(tài)都是這樣。他寫的是生命里面的兩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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