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我們看到更大的悲劇，這個老太太必須要有建議，因為官吏來抓兵抓不到總要有一個交代。她說“老嫗力雖衰，請從吏夜歸?！蔽乙呀?jīng)是老太婆了，已經(jīng)沒有力氣了，可是我想我跟你去軍隊里服兵役吧。她想救她的先生，就想出了這個主意。大概官吏覺得抓一個老太太回去干什么，她就開始說服他：“急應(yīng)河陽役，猶得備晨炊?！蔽抑篮雨栒檀虻煤芗?，需要人工，我還可以幫軍隊煮早飯。

杜甫的“三吏”、“三別”，大概是中國歷史上最沉重的悲劇，《石壕吏》我覺得是里面最令人痛的一首詩。看到這首詩，才可以看到大部分的老百姓，在歷史當(dāng)中過著什么樣的日子。杜甫用這種方法，帶出一個民間婦人的語言?！耙咕谜Z聲絕，惟聞泣幽咽?！币挂呀?jīng)很深了，講話的聲音慢慢沒有了，低聲哭泣的聲音慢慢遠去。杜甫覺得對于一個歷史的悲劇，已經(jīng)沒有話可以講?！疤烀鞯乔巴荆毰c老翁別。”天亮了，要繼續(xù)趕路，老太太已經(jīng)走了，告別的時候只有老翁。

在這首詩里，杜甫一句話都沒有講，只是敘述事件?？墒亲x完這首詩，心里面會有一種很大的悲痛，覺得民間怎么會是這個樣子。文學(xué)帶來的壓力，留在整個歷史當(dāng)中，會變成一種良心。一個搞政治的人，讀到這首詩的時候，也要想想看，為什么民間的詩會是這樣？《石壕吏》是很驚人的一首詩，大概是杜甫詩里的極致。它的力量其實比《兵車行》大，因為《兵車行》還有很多有關(guān)戰(zhàn)爭的敘述，《石壕吏》連戰(zhàn)爭都沒有碰到，只講抓兵，講一個戰(zhàn)爭讓民間一個家庭破碎的過程，這個家庭里男孩子都不在了，老父親逃走，老母親最后也被抓去當(dāng)兵。他只是在講一個現(xiàn)象，所以張力更強。

在杜甫詩里面，如果要我選，我通常第一首就會選《石壕吏》，我覺得這是杜詩最驚人的一首詩。有這樣一首詩在那邊，真應(yīng)該向杜甫好好鞠一個躬，歷史上太少人去做這樣的記錄，太少人有這樣一種人道主義的關(guān)懷。這首詩被翻譯成各種語言，在一九七零年代美國反越戰(zhàn)的時候，這首詩常常被提出來證明戰(zhàn)爭的可怕。現(xiàn)在的戰(zhàn)爭也許與那時不完全相同，但杜甫詩中描述的悲劇今天依然可以發(fā)生，翻譯成任何語言，都會讓人感動。

杜甫就是直接陳述事實，后來我用這個方法寫了一個五百行的長詩叫《母親》。那個時候在美國碰到了一個“文革”時期出來的女性給我講了她母親的故事，我就仿照杜甫的手法寫了這首詩?？墒俏夷莻€時候真的沒有辦法像杜甫那樣沉得住氣。聽到一個悲慘的故事，你會動怒，會動情，可是這種詩要非常安靜，才能夠?qū)懞谩Ｈ绻麖摹澳和妒敬濉币恢钡健蔼毰c老翁別”，把一個個畫面連起來，可以看到從黃昏到天亮這個時間段里所發(fā)生的一個歷史事件，這個歷史事件完全是一部紀錄片。杜甫的詩散發(fā)出來的力量非常強，杜甫可以跟李白分庭抗禮，正是因為他的詩中有這種特別的力量。他的力量非常滄桑，也非常的蒼涼，會讓你看到一個詩人在介入現(xiàn)實之后的巨大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