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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jié) 十四為君婦(1)

蔣勛說唐詩 作者:蔣勛


到十四歲又開始是一個新的階段,“十四為君婦”,十四歲嫁到了男孩家。到這里可以確認這首詩是女孩子對一生的回憶,所以“妾”不是一個小女孩,而是一個中年婦人,她從童年開始,回憶自己一步一步成長的過程。就好像是電影的倒敘,一個個畫面重新出現(xiàn)。這不是充滿戲劇性的偉大愛情,而是一起在長干這樣一個南方小鎮(zhèn)當中一起長大的兩個人的生命經驗,非常平靜,沒有太多的事發(fā)生。他們兩個順理成章成為夫婦,“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有一點害羞,所以“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又是一個形象化的畫面。幾乎令人想到電影《悲情城市》里面那種女孩子的靦腆。語言形式成熟到了自然的程度,就很難去解釋,也不需要解釋了。我一直覺得《長干行》是不需要注解的。根本沒有什么好注解的地方,有一個字讀不懂嗎?好像沒有。這首詩完全口語化,比胡適之寫的白話詩還要白話,而且這個白話不僅是語言上的簡單,而且形象刻畫得這么清楚。從娘家嫁到婆家,也許那個環(huán)境平常就是熟悉的,因為兩個人從小一起長大??墒顷P系改變了,她成了這個家族的一個媳婦,她有了一些顧忌,所以“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怎么叫她,她都好像沒有聽到。叫她的人是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在“千喚不一回”當中,兩個人開始有了新的情感、新的戀愛、新的纏綿。前面那一段青梅竹馬不是戀愛,只是童年玩伴?,F(xiàn)在則有纏綿發(fā)生,也埋下了新婚離別的哀傷。認識這么久,從小一起長大,還會有戀愛嗎?當然可能會有,因為關系改變了。她的戀愛是嫁到這一家后開始的,她重新確定了自己的角色,也確定了另一個人的角色,他們之間不再是過去那種打打鬧鬧的狀態(tài)。

“十五始展眉”,十五歲開始開心了,懂得了新婦的喜悅與快樂?!罢姑肌笔且驗閯倓偧捱^來時有一點害怕吧?!暗皖^向暗壁”與“十五始展眉”,形成了一個對比,其實是在講新婦的喜悅?!霸竿瑝m與灰”,發(fā)愿希望兩個人之間的關系就像灰與塵一樣,卑微、平凡,只要在一起,是灰與塵都沒有關系??墒沁@個愿望沒有達成,因為“十六君遠行”。十四為君婦,十五始展眉,十六君遠行,是對三個年齡的回溯,仿佛三個電影蒙太奇畫面,這里面產生了一種人生的哀傷。十四、十五、十六,是生命里面最好的三年,剛好又堆疊成生命里面的巨大轉換,從害羞到喜悅,再到哀傷。

如果把自己的一生作為電影的回敘,不會是每一年一卷,有的時候是三年一卷,有的時候一年可能有十卷,其中的時間感不會那么客觀。十四、十五、十六對于這個回憶的婦人來講,有一種不同尋常的速度。這個速度與童年的漫長、男子離開以后的漫長相比,非常不同。十四、十五、十六三個數(shù)字放在一起,產生了一種節(jié)奏感。一生中最大的變故,就發(fā)生在這一階段。十四的害羞、十五的喜悅、十六的悲哀,是三個重要的畫面。我們可以用現(xiàn)代的電影手法,來思考李白這首詩的精彩。這首詩竟然有這么強的現(xiàn)代感,這種現(xiàn)代感最迷人的地方在于,它不僅存在于漢語當中。我曾經用法文將這首詩念給法國朋友聽,他們都被感動了。一個詩人竟然可以超越自己的母語。李商隱的詩很難用其他語言轉述,可是李白可以。因為李白寫的是事件,像電影畫面一樣直接。“覆額”、“郎騎竹馬來”,都可以成為畫面,這個畫面可以用另外一個語言系統(tǒng)來傳達。李商隱對漢字力量的依靠太強,翻譯起來非常難。今天在全世界知名度最高的漢語詩人是李白,他的詩被翻譯成很多語言,他的創(chuàng)作不僅將漢語詩推到了極致,而且抵達了其他語言系統(tǒ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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