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朔:我在北京,就不特別感到北京的特別。因為這個腔調(diào)對我來說是惟一的,所以我也無法改,不管這里有更大的自由還是更大的束縛。我這幾年沒東西是因為我在上述所說的變化中,可能還要若干年才構(gòu)成寫一部小說的基礎(chǔ)。我寫以前那些東西有30年的生活經(jīng)驗,這才幾年,我不急。老實說我現(xiàn)在很否定我原來那些東西,現(xiàn)在一寫,才發(fā)現(xiàn)原來有多不自由,為發(fā)表寫作有多裝腔作勢,幾乎筆筆都在偽裝自己。說來慚愧,寫了這么多年才發(fā)現(xiàn)發(fā)表是寫作最大的束縛,放下這個包袱,立刻自由了。
我一直在寫自己的一生,這就夠我寫了。
葛紅兵:您在《身后一片廢墟》中說您不想再寫那些與您無關(guān)的東西了,不想再為金錢、信仰、讀者、社會需求寫東西了,如果再寫您將只為您心目中惟一的讀者――您自己寫作。《看上去很美》是不是您為自己寫作的作品呢?看得出來,你很重視這部小說,可能讀者的反映讓你有些失望了。最喜歡您自己的哪部作品?為什么?許多讀者憑直覺把您當純情作家,他們最欣賞您的愛情婚姻小說,也的確您許多作品在這方面特點明顯。看得出來,您對幾乎所有的外部問題持懷疑態(tài)度,說您是個懷疑論者也許不過分的吧?但是,您卻相信愛情。這一點和您作為反叛偶像的色彩很不協(xié)調(diào)。您自己是怎么給自己定位的呢?
王朔:《看上去很美》是我為自己寫的,所以我不對讀者的反應(yīng)失望。我很高興通過這部小說擺脫了一部分讀者,沒有讀者想讀者,讀者太多太雜也是負擔。
我寫那些愛情小說時并不相信愛情,這是我偽善的地方,為讀者寫作就會有這樣的結(jié)果。我是剛相信愛情的,就在前面我說過的那個變化中看到的,我這才發(fā)現(xiàn)我過去對愛情一無所知,還恬著臉寫了那些愛情小說,真是欺世。如果有工夫,我會再寫一次愛情的,不感人的。
我反叛嗎?我怎么覺得我比誰都正常。過去那個中國太反叛了,反叛到人人荒謬的地步。
這句話真把我問住了,我從來沒想過要給自己定位,大家不都在天天變化么?想好好看看自己立刻就感到頭暈眼花。
葛紅兵:談?wù)勀团c您有關(guān)的電影、電視作品吧。您有很多小說被拍成電影,還有那部您自己編導(dǎo)的電影,《我是你爸爸》,可以嗎?2000年的瑞士洛加諾電影節(jié)上,您的這個片子被評選為當年的最佳影片,但是在國內(nèi)卻沒有公演,我們這部資料集里也選了一些這方面的評論文章,也想聽聽你對電影藝術(shù)的理解以及對當下中國電影的看法。
王朔:老實說那部電影拍得不好,能在洛加諾得獎是一個意外。國內(nèi)槍斃了是件好事,我希望一輩子永遠不要再有人看到那部電影。我就別談電影藝術(shù)了,如果有空兒,我再拍兩部電影以后再說。
當下中國電影主要是受制于意識形態(tài),在這種情況下談?wù)摼唧w作品都是對具體導(dǎo)演不公平。
葛紅兵:看過您《影響我的10部短篇小說》一文,但您的小說大多為中篇,許多人認為您的中篇寫得最好,而長篇只是中篇的擴充,因為人物數(shù)量、人物關(guān)系、社會背景含量沒有突破中篇的格局,您在小說文體上,尤其是在長篇小說文體上還沒有表現(xiàn)出您獨特的創(chuàng)造活力,這也是許多人認為您可能是最具有爭議作家,但不是最杰出作家的理由,您能談?wù)勀鷮π≌f文體的看法嗎?
王朔:我一直希望找到一種無視所有小說文體的書寫方式。主要是觀念吧,總認為小說應(yīng)該有文體,在寫作中不斷問自己:這是不是小說?說到底還是想讀者,怕他們看不懂,看著沒意思,因而掉進一次次因襲當中。人不自由,作品也不自由。想明白容易,做起來要一遍遍剝自己的繭子。對我而言,放下讀者,看見文體。
葛紅兵:您的作品中對文化知識有低估傾向,您總是不遺余力地嘲笑知識分子。您看到了知識分子尤其是中國知識分子的缺陷,對他們的人格弱點進行了批評和抨擊,但在您的作品中卻有一種奇怪現(xiàn)象,您所抨擊的知識分子幾乎都是按性別分的,好像都是男性知識分子?。?/p>
王朔:你不認為我是在自嘲嗎?知識分子要是都不能嘲笑,那還能嘲笑誰?我們總不能表現(xiàn)得像官員一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