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懲罰之手因我吃東西而降罰于我。然而母乳只是我嬰兒期的食物。此后,母親的乳房對我來說成了女性的標志,成了女性共有的要素。
這么說,在我看來,女性的形象也包含有懲罰之手嗎?這么說,我也應當同樣害怕女人,避開她們,唯恐她們給予我報應、懲罰嗎?
我翻閱我的回憶錄,胸口像揣著一只小鹿似的怦怦亂跳。我激動地追憶我少年時代的生活。回首我最初邁出的幾步?;厥孜易畛醯臍g會。是的,毫無疑義,我見了女人是唯恐避之不及的。然而在我避開她們的同時,又迫不及待地接近她們。我接近她們是為了避開她們,生怕意料之中的報應。
我兒時見到的情景,在我成年后依然強烈地影響著我。
可我并非始終唯恐避之不及的呀?是的,并非始終如此。并不是每一個女人都令我害怕的。令我現(xiàn)在害怕的也就是幼時令我害怕的事。
那么究竟是什么在我成人之后還令我害怕的呢?我生怕有什么樣的報應呢?女人會給我?guī)硎裁磦氖履兀?/p>
我記起了我幼時親眼目睹的那樁殺人案件(《一聲槍響》)。丈夫開槍打死了妻子的姘夫。用雷鳴、雷擊、槍聲武裝起來的懲罰之手,由于女人而降罰于男子,那個女人幾乎是赤身裸體地跑到我們家的涼臺上的。
難道這還不足以證明女人的危險嗎?難道在她們后面接踵而來的不是開槍、打擊和動刀子嗎?
我憶起了那個由于愛情糾葛而投水自盡的女郎。我憶起了我的舅舅格奧爾基,據(jù)媽媽說,舅舅得肺癆病是由于搞了許多女人的緣故。
我憶起了我讀過的好些書,書中描繪了情殺,描寫了因風流公案所施的可怖的酷刑,描寫了為愛情下毒,決斗。
哪里有愛情,哪里有女人,哪里就有生命危險的條件證據(jù)。
槍子兒、打擊、肺癆病、疾病、悲劇——這就是愛情的報應,愛女人的報應,做了不該做的事的報應。
這些條件證據(jù)中存在有某種真理性的東西。邏輯并不混亂。條件性顯得像是真理。然而知覺卻是病態(tài)的,有條件的。感知的力量和回答動作的力量同刺激不相適應。
一幅異乎尋常的圖畫在我眼前展示了出來。
我于一瞬間突然理解了我過去不理解的一切。我于一瞬間看見了我過去的本來面目——一個愚昧無知的小野人,見到每一個黑影都會嚇得魂飛魄散。我屏息斂氣,東張西望,豎起耳朵聽著虎嘯,在榛莽中狼奔豕突。因此在我的心中,除了憂郁和疲憊還會有什么呢!
不,我并沒有因為突然看見了,突然理解了而感到興奮。相反,這使我震驚,害怕,使我處于絕望之中。
我想起了某個人講過的一句話:
“啊,我的痛苦的試驗!我何苦要知道一切。如今我再也不可能像我所希望的那樣平靜地死去了?!?/p>
然而這不過是剎那間的軟弱,剎那間的絕望。這種軟弱和絕望感的產(chǎn)生是由于我深感愧怍:過去我怎么一無所知,怎么未料想到使我抑郁、痛苦的是如此荒唐的事。
我以冷靜的理性,繼續(xù)思索我那樁不幸的事所帶來的難堪的后果。
8
我記起了我第一次發(fā)作心臟病的情況(《最后的樂章》)那天我干了些什么?我去參加晚會,宴會。女護士克拉娃把我領到她屋里。我們在那里親吻。后來我回到村里,回到團部。我大約在凌晨五時躺到行軍床上,可六時第一批炸彈便落到村子里了。
我至今記憶猶新。我是在對那個女人的回味之中睡著的??晌覄偹?,炸彈,可怕的爆炸便把房子都震得發(fā)抖了。
那天早晨我的腦子也許叫酒精搞得暈頭轉向,所以未能理解這是敵機在轟炸。久已存在的那些幼稚的想象又活躍了起來。我立即決定從今往后避免同這個女人相會,唯有這樣才能避免晴天霹靂式的“打擊”。
我感到渾身不適。我開始氣促。肌體的回答動作是激烈的,神經(jīng)官能癥式的,而同時又是合理的:我離開了“危險”地帶,以割斷危險的聯(lián)系。
不,我并未忘記天職和良知。我離開前方是為了治愈心臟病,好重返前線。我正是懷著這個堅定的意圖離開前方的。
我還記起了我后一次發(fā)病的情況(《在圖阿普謝》①)。
① 疑指《落葉蕭蕭》的最后一則故事《在旅館里》。
那時是怎么回事?我仰臥在輪船甲板的躺椅上。我心情非常之好,高興地想到我就要去莫斯科同朋友們會面,同一個女子會面了。這個女子愛我,我也喜歡她。
我清楚地記得我當時不無傷心地想到了她的丈夫。我對他是有好感的。因此欺騙他使我感到羞愧。他把我視作摯友,不但傾心以待,而且十分慷慨。我甚至覺得他對我和他妻子的“羅曼史”抱著睜一眼閉一眼的態(tài)度。既然如此,是什么叫我膽戰(zhàn)心驚的呢?是他別在腰間的那把小手槍嗎?我腦子里從未想到過他會向我開槍??梢苍S這種想法潛伏在我心理陰暗的地窖中呢?
我仰臥在躺椅上,欣賞著海景。我專注地眺望著粼粼的碧波。也許就在這個當兒,在意識的門坎之外產(chǎn)生了久已有之的聯(lián)想,產(chǎn)生了久已有之的同水、手、女人的聯(lián)系。
我躺在圖阿普謝那家蹩腳旅館的地板上。我至今活靈活現(xiàn)地記得我怎樣從床鋪上爬起來,躺到地板上。我是在猛地響起一聲霹靂,開始下雷雨的那一刻躺到地板上去的。
也許我是想從床上逃走,因為我嬰兒時曾在床上發(fā)生過一件不幸的事吧?沒有任何其他理由可以解釋我改而躺到地板上去的這個古怪、荒謬的舉動。我沒有去割斷聯(lián)系,卻采取了逃避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