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就這樣,手奪走了乳汁,營養(yǎng)。手出現(xiàn)在嬰兒面前是為了要把他拿走,抱走,拐走。
可是為什么會從這只手聯(lián)想到老虎的形象的呢?是否還發(fā)生過其他什么事?
說來也巧,就在我致力于分析老虎這一象征性的形象時,做了一個夢。這個夢證實這種象征并非無中生有。
我夢見了一條長長的走廊。光線非常亮,有許許多多的窗。我沒命地在這條走廊里跑著。有人在追我。我稍微轉(zhuǎn)過頭去,看到那人手里捏著一把刀。刀非常之長,寒光閃閃。這把刀已舉到我頭上了。
我猛力往前奔去,沖出了走廊,到了堆滿亂石的院子里。我跌倒在亂石堆上,頭上是蔚藍的天空,是太陽。周遭一片寂靜……
我立刻理解了這個夢。走廊里的窗戶給我指明了準(zhǔn)確的方向。這些明亮的窗戶是醫(yī)院手術(shù)室里的。
毫無疑問,捏著刀的手是外科大夫的手。
我突然記起了母親很久以前講給我聽的一件事。我在兩歲那年動過一次外科手術(shù)。我突然血中毒,病情危急,連上麻醉都來不及就動手術(shù)了。
我還依稀記得母親講的這件事。其中記得比較清楚的是,母親講她一聽到我的慘叫聲,便暈了過去。
母親講給我聽的這件事,我記住的就這些。
我察看我的身體,指望找到外科大夫的手術(shù)刀留下的刀疤、切口。
我找到了這個刀疤,大約有三厘米長。想必切口非常之深,否則刀疤不會終生留下的。
這個小不點兒夠可憐的了。當(dāng)那只給他帶來那么多災(zāi)難和不安的可怖的手,用刀子武裝起來,切割他可憐巴巴的小身體時,他的恐懼是可以想見的。毫無疑義,這只手,確切地說,生有這只手的人,就其性質(zhì)而言,不啻老虎。這是猛獸的手,是嗜血的野獸的爪子。
這個可憐見的小不點兒甚至想象不出會切割他,也想象不出為什么要切割他。他躺在手術(shù)臺上,兩只小腳向上挺起,感到抽筋剝皮的疼痛,同時看到了那只捏著刀的手——這只手是熟悉的,是乞丐的手,竊賊的手,掠奪者的手,殺人兇犯的手。
這是多么驚人和不幸的巧合呀!
多么根深蒂固的創(chuàng)傷!多么痛苦的心理上的閹割!此后每接觸到條件刺激物時做出了多么激烈的回答動作呀!
但僅僅是接觸到第二條件刺激物——手的時候,才會做出這樣激烈的回答動作嗎?不。在接觸到第三條件刺激物時也會做出同樣激烈的回答動作。這第三刺激物是乳房,母親的乳房。乳房同手之間存在著有條件的神經(jīng)聯(lián)系。
我重又記起了條件反射的原理。一個刺激物一旦同其他刺激物有條件地聯(lián)系在一起(這種聯(lián)系甚至可以跳越第二刺激物),便可形成兩個力量相同的興奮灶,因為兩個興奮灶之間存在著有條件的神經(jīng)聯(lián)系。
因此嬰兒看到的母親的乳房在嬰兒身上構(gòu)成第二興奮灶,也就是嬰兒看到手——竊賊的手,乞丐的手,掠奪者的手,殺人兇犯的手后所構(gòu)成的那個興奮灶。
在我面前展示出了一幅多么可怕的圖畫!這注定了我的童年時代、青年時代和成年時代要過多么不幸的生活!注定了我將會有什么樣的性格,什么樣的舉止……
4
我開始回憶我母親講給我聽的各種事情。她不止一次把我童年時代、嬰兒時代的事講給我聽。每回她都微笑著告訴我,我當(dāng)年是個多么難侍候,多么復(fù)雜和任性的孩子。
那還用說嗎!我的生命剛一開始就處于劇烈的沖突之中了。我理應(yīng)拒食乳汁,拒絕進食,這樣就可不必長年累月地處于驚嚇之中,受此焦躁不安之苦了。可是我辦不到,我心心念念要吸吮乳汁。母親含笑告訴我說,我直到兩歲零兩個月才斷奶。
“這是不成體統(tǒng)的,”母親微笑著說,“你已經(jīng)會走,會跑,都會咿咿呀呀地背誦一些短詩了,可你卻說什么也不肯斷奶?!?/p>
母親把奎寧抹在乳頭上,想使我憎惡這種吸取營養(yǎng)的方法。我的確憎惡了。而且由于母乳中又埋伏著新的災(zāi)禍而害怕得瑟瑟發(fā)抖,可我還是照吃不誤。
這是可以理解的。我那里在進行一場斗爭。而且我要保住的東西失去的可能性越大,斗爭就越激烈。
我的可憐的母親把我童年時代的事講給我聽時,總是笑瞇瞇的??墒敲炕匾恢v到我當(dāng)年某些怪脾氣時,臉上的笑容便立刻消失了。
要是跟母親同睡一張床,我就睡不著。我只有獨睡一張床才能入睡,而且必須漆黑無光。哪怕圣像前的圣體燈的那一點火光也會刺激我。得用好幾條被子把我的小床蒙住。
母親提及我這些怪脾氣時總是說,這一切大概得怨她。因為有一回她正在給我哺乳時受了大驚,感到了異乎尋常的不安和恐懼。
母親說,很可能“我在吃奶時,把這種恐懼感,不安感也咽下了肚去”。
那年夏天的雷電可怕極了。她說,幾乎天天打雷。有一天又雷電大作。一道特別強烈的閃電擊中了我們家別墅的院子。一頭母牛遭到了雷殛。牛棚燒了起來。
可怖的雷霆震得我們家的別墅整個兒晃動了。母親那時正巧開始給我喂奶。雷打得那么猛烈,那么突然,母親嚇得暈了過去,我從她的懷抱中掉到床上,扭傷了手。母親馬上蘇醒了過來??晌疫@一夜卻一直驚悸不安,不管母親怎么哄我也不管用。
這個可憐見的小不點兒當(dāng)時的心情怎樣,是可以想見的。也許孩子的小嘴剛剛咬住奶頭,焦雷就炸響了。本來孩子一接觸到母乳就已提心吊膽了:會不會冒出一只手來把他抱走,拐走,打他……沒料到突然一聲巨雷,他摔倒在床上,母親的身體失去了知覺。這不是又一次證明乳房的危險性嗎?
雷聲是什么,嬰兒怎么會懂。要知道他還剛剛認識世界,剛剛接觸事物。在他看來,這聲巨響是因為他的嘴碰到了乳房才爆發(fā)的。誰會去向他證實并非如此呢?
母親告訴我,那年夏天雷雨天沒斷過。因此完全有可能正巧在喂奶時不只一次雷聲大作。這很容易就在嬰兒敏感的心理中形成條件反射,何況這個嬰兒的心理本來就在擔(dān)心手和乳房會給他帶來新的災(zāi)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