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一時心血來潮，去了我幼時曾住過的村莊。

我早就想去了，但遲遲沒有成行。有一天，我在濱河街散步，看到碼頭上停泊著一艘輪船。我?guī)缀跏菬o意識地登上這艘船，去了那個村莊。

這個村莊叫“沙土村”，位于涅瓦河邊，離施利謝爾堡不遠。

我有二十多年沒去那一帶了。

輪船在沙土村不?？?。如今那兒已沒有碼頭了。我是乘小劃子渡過涅瓦河的。

哎，我上岸時心情是那么激動。我一眼就認(rèn)出了那個圓形的小教堂。教堂還完整無損。我立刻認(rèn)出了對面的那一幢幢農(nóng)舍、村中的那條小街和當(dāng)年曾是碼頭的那道陡坡。

如今這一切在我看來是那么寒酸、矮小，遠非留存在我記憶中的那個宏偉的世界。

我在小街上走著，這里的一草一木我都熟悉。除了人。迎面走來的人中，沒一個是我認(rèn)得的。

我走進了當(dāng)時我們住過的那幢房子的院場。

院子里有個婦人，年紀(jì)不小了。她手里拿著一把槳，剛剛把一頭闖進院子來的小牛犢趕走。所以此刻余怒未消，熱得滿臉通紅。

她不愿同我攀談?？晌疫€是向她打聽我還記得的幾家村民。

這幾家人都已經(jīng)老死了。

于是我講出了我自己的姓，也就是說我父母的姓。那位婦人露出了笑容。她說，雖然她當(dāng)時還是個小女孩，可至今清楚地記得我已故的雙親。她提到了這個村子里我們家的一些親戚和熟人?？蛇@些人也都已經(jīng)在九泉之下了。

我傷感地朝我的小劃子走去。

我傷感地穿過小街。景物依舊而人事全非。當(dāng)初居住在這里的人好似匆匆的過客，走了，消失了，永不復(fù)返。他們死了。

我覺得在這一天之內(nèi)我理解了何謂生，何謂死，理解了應(yīng)該如何生活。

2

我不勝傷感地回到了家里。在家里我甚至都不再去想我要探尋我不幸的原因，不再去想我的孩提時代。我對什么都淡漠了。

今天我目睹了人生的短暫，真是過眼煙云，與之相對照，世上的一切無不是荒誕的，微不足道的。

是否值得花那么多精力去思索、斗爭、探尋、自衛(wèi)。是否值得像個當(dāng)家人那樣精打細(xì)算地安排自己的生命。要知道生命流逝那么迅疾，快得叫人感到委屈，甚至感到可笑。

還不如逆來順受，一無所求地了此一生，把自己所占有的那點兒可憐巴巴的立錐之地讓位給塵世的后來人。

我在思考這些事時，有人在隔壁屋里哈哈大笑。我不由得感到驚愕，世事如此愚蠢、無謂、可惱，而人們竟然還笑得出來，還要逗樂，還要講話，真是咄咄怪事，愚昧已極。

我覺得與其乖乖地聽任主宰著每一個人的命運來捉弄我，還不如死了干脆，死了輕松。我突然覺得我這么決定是勇敢的。換了今天，我自然知道這壓根兒不是勇敢，而是極端的幼稚，可當(dāng)時要是有人跟我這么說，我一定大不以為然。這是因為我當(dāng)時的情緒被一種嬰兒的恐懼所左右，這是對我想尋找的那件事的恐懼。這是一種抵御。這是脫逃。

我決定結(jié)束我的探尋，剛一做出這個決定，就睡著了。

半夜里，噩夢把我嚇醒了過來。我嚇壞了，甚至醒過來后還瑟瑟發(fā)抖。

我打開了電燈，記下了這個夢，想明天早晨好好地加以研究，哪怕是出于好奇。

可我怎么也睡不著了，我思索著這個夢。

其實這是一個非常愚蠢的夢。一條濁浪滔天的昏暗的河流。河水渾濁得幾乎是黑的。水上漂著一片白色的東西，像是紙張或者是布片。我正好在岸邊。我拼命從岸邊逃走。我順著田野狂奔。田野不知為什么是藍色的。有人在后邊追我。那人眼看就要抓住我的肩膀了。他的一只手已經(jīng)碰到我了。我猛力掙開，沒命地向前逃去。

我反復(fù)地思索著這個夢的意義，可什么也不理解。

我想，我怎么又夢見了水。又夢見了這昏暗的，發(fā)黑的水……突然間，我記起了勃洛克的幾句詩：

一個古老的、古老的夢……由黑暗中

奔來一盞盞燈籠——它們奔向何方？

那邊只有滔滔的黑水，

那邊只有永恒的遺忘……

這個夢很像我的夢。

我逃離黑水，逃離“永恒的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