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我開始回憶我跟水有關的夢。我曾夢見我在波濤洶涌的大海里游泳,和巨浪搏斗。我曾夢見我在齊膝深的水里躑躅。還夢見我坐在岸邊,河水拍擊著我的雙足。還夢見我在河灘上走,猛然間河水暴漲。我嚇壞了,拼命地逃。
我還記起了一個夢。我坐在我的房間里。驀地,水從所有的地板縫里冒出來,轉眼之間淹沒了整個房間。
通常我做過這類夢后,醒來時就感到壓抑,覺得自己害病了,情緒很壞。通常做過這類夢后,我的憂郁便加劇了。
也許列寧格勒經常發(fā)大水影響了我的心理?也許還發(fā)生過什么跟水有關的事?
我回憶著我在探尋那件不幸的事故的過程中所記下的情景。我重又記起了關于有個小伙子溺水而死的故事,關于發(fā)大水的故事,關于我和我的姐妹差點活活淹死的事。
毫無疑問:我對水必定有強烈的感受。然而是什么感受呢?
也許總的來說,我這人恐水?不,恰恰相反。我非常喜歡水。我可以一連幾個小時觀賞海景。一連幾個小時坐在河邊。通常我只去有海與河的地方。我總是千方百計住進窗子面?;蛘呙婧拥姆块g。我一直向往能住在一幢臨水的房子里,聽任波浪舐吻我房子的臺階。
海與河常常還我寧靜,驅散頻繁地光顧我的憂郁。
要是這并非出于對水的愛,而是出于對水的恐懼呢?
要是這不過貌似酷愛,實際上是恐懼至深呢?
也許我并不是在觀賞水景,而是在監(jiān)視它?也許只有在水靜靜地流著,只有在水無意吞噬我的時候,我才有觀賞它的雅興?
也許,我從岸上,從我房間的窗口,監(jiān)視著它的一舉一動?也許我力求住得離水近些,是為了使自己處于戒備狀態(tài),免得它來襲擊我時猝不及防?
也許這種恐懼沒有進入我的意識,被邏輯和理性的檢查拒斥到我心理的底層,便潛伏在那里了?
我不禁失笑了:這是滑稽的,然而看來也是正確的。
已經毫無疑問了:在我的理性中存在著對水的恐懼。然而這種恐懼是變了形的,不是我們通常了解的那種形狀。
4
于是我覺得我理解了我的夢。這夢無疑同嬰兒期有關。為了弄懂這夢,必須擯棄通常的概念,而用嬰兒的形象來思維,用嬰兒的眼睛來觀察。
當然不僅限于用嬰兒的形象,因為嬰兒的形象無疑過于貧乏了。嬰兒的形象隨著智力的發(fā)展逐步變化。然而不管怎么變化,形象的象征終歸是原有的。
洶涌、渾濁的河流——這是浴缸,或者是盛滿水的洗衣盆。藍色的岸——是被子。白色的布片——是浸在洗衣盆里的襁褓。把嬰兒從洗澡水中抱了出來。嬰兒“得救了”,可溺水而死的威脅卻留存了下來。
我又忍俊不禁。這太可笑了,然而卻是可信的。這是幼稚的,然而幼稚得并不離譜。
可是我怎么會這樣的呢?所有的嬰兒都洗澡。所有的嬰兒都被大人泡在水里過。在他們身上并未留下恐懼。為什么偏偏我要害怕呢?
“可見水并非起因,”我想,“看來另有恐懼載體,它們同水有關?!?/p>
這時我想到了條件反射原則。
一個刺激物能夠作用于兩個興奮灶,因為在兩灶之間存在著條件神經聯(lián)系。
僅僅大人把我泡在其中的水,是不可能使我的心靈如此激蕩的??梢娝硺訓|西建有條件聯(lián)系??梢娺@并不是恐水,而是水觸發(fā)了恐懼,因為神經聯(lián)系把水和另一種什么危險連結在一起了。這就是解決這個問題的復雜性之所在。這就是水何以能令我害怕的原因所在。
那么水究竟是同什么連結在一起呢?水里含有什么樣的“毒藥”呢?那個招災惹禍、“引燃”如此激烈的回答動作的綜合活動的第二刺激物又是什么呢?
暫時我不打算花心思去猜測這第二刺激物,去猜測神經聯(lián)系如此明顯地延伸到那里的第二興奮灶。
其實這個刺激物已從那個夢中多少暴露了一點兒。嬰兒的世界是貧乏的,客體的數(shù)量極其有限。刺激物屈指可數(shù)。然而我對這方面所知甚少,因此不可能一下子就找到這第二刺激物。
謎底雖未揭開,然而揭開謎底的鑰匙已經在握。
后來探究的結果證明,我基本上沒錯。只是在興奮灶的數(shù)量上我估計錯了,原來不止兩個,而有好幾個。它們被相互間盤根錯節(jié)的神經聯(lián)系網交織在一起。
是大腦皮層上所產生的諸興奮灶的綜合活動,做出這樣或那樣的回答動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