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天
我由維亞特卡河去喀山,接收我們團(tuán)的補(bǔ)充兵員。我使用的是驛馬,沒有其他交通。我坐在有篷馬車上,裹著好幾條被子,好幾件毛皮大衣。
三匹馬在茫茫的雪原上奔馳。四周荒無人煙,天寒地凍。
和我同行的是C準(zhǔn)尉。他是同我一起去接收新兵的。
我們已經(jīng)走了兩天。肚子里的話都說光了,腦子里的回憶都掏盡了。我們無聊到了極點。
C準(zhǔn)尉從槍套里掏出納甘式左輪手槍,瞄準(zhǔn)電線桿子上的白瓷絕緣子砰砰地射擊。
這槍聲刺激著我的神經(jīng),我對C準(zhǔn)尉大為惱火。出言不遜地沖著他說:“別打槍……蠢貨!”
我準(zhǔn)備他回罵,吼叫??晌衣牭降牟皇腔亓R,不是吼叫,而是令人心酸的回答。他說:
“左琴科準(zhǔn)尉……別攔阻我。我想干什么就讓我干吧。我回到前線就要犧牲了?!?/p>
我看著他的翹鼻子和憂傷的藍(lán)眼睛。這件事已經(jīng)過去將近三十年??伤哪樜疫€記得清清楚楚。果然,他回到前沿陣地之后的第二天就犧牲了。
在那場戰(zhàn)爭中,準(zhǔn)尉能活的日子平均不超過十二天。
想睡覺了
我們步入大廳。窗戶上垂著深紅色天鵝絨窗幔。窗間的墻壁上掛著鑲有金邊的鏡子。
響徹著的華爾茲舞曲是一個穿燕尾服的人在鋼琴上彈奏出來的。他衣襟上別著一朵雛菊,可他的臉卻像——殺人兇手。
軍官們和女士們分坐在沙發(fā)上和圈椅里,有幾對在跳舞。
一個醉醺醺的騎兵少尉走了出來,大聲唱著:“奧地利人頭腦發(fā)昏,發(fā)動了對俄國的戰(zhàn)爭……”
所有的人都跟著他唱起這支歌來,一邊咯咯笑著。
我坐到沙發(fā)上。有個女人坐在我旁邊,她三十歲模樣,顯得有點兒富態(tài)。膚色黧黑,性情活潑。
她朝我的眼睛瞟了一眼,問道:
“我們跳舞吧?”
我板著臉,皺緊眉頭,搖了搖頭,表示不跳。
“想睡覺了?”她問。“那就上我那兒去吧?!?/p>
我們上她房間去。房間里掛著一盞中國燈籠,圍著中國屏風(fēng),備有中國睡袍。這既有趣又可笑。
我們躺下來睡覺。
已經(jīng)午夜十二點了。我困得眼皮都黏在一起了,可是卻睡不著。我感到渾身不自在,煩悶,心神不安,疲憊不堪。
她跟我在一起也覺得無聊,不時翻身,嘆氣。后來她碰了碰我的肩膀,說:
“我到大廳里去一會兒就回來,你可別生氣。那里在打紙牌,在跳舞?!?/p>
“請便。”我說。
她感激地吻了吻我就走了。我立刻睡著了。
快天亮了也沒見她回來。我又合上了眼睛。
后來她終于回房睡覺,睡得很沉。我躡手躡腳地穿好衣服走了。
初夜
我走進(jìn)農(nóng)舍。桌上點著盞煤油燈。軍官們在玩紙牌。中校坐在行軍床上抽著煙斗。
我向屋里的人問了好。
“您就住在這兒吧,”中校說,隨后轉(zhuǎn)過身去,對著打牌的人提高嗓門說道:“K中尉!八點了。您該干活去了?!?/p>
中尉相貌剽悍、英俊,蓄著兩撇小胡子,一邊發(fā)牌,一邊回答說:
“遵命,巴維爾·伊凡諾維奇……這就去……等我把這一局打完?!?/p>
我欽佩地望著中尉?,F(xiàn)在他要“干活去了”——深夜,摸著黑,潛入敵后偵察。他可能犧牲,或者掛彩??伤麉s回答得那么輕松,那么愉快,像鬧著玩似的。
中校一邊翻閱著什么文件,一邊對我說:
“您休息吧,明天我們也要派您去‘干活’?!?/p>
“是!”我回答說。
中尉走了。軍官們都上床睡覺。屋里鴉雀無聲。我傾聽著遠(yuǎn)處的槍戰(zhàn)。這是我在緊靠前線的地方所過的最初一夜。我無法入眠。
天亮前K中尉回來了。他渾身是泥,又累又困。
我關(guān)切地問他:
“您沒受傷嗎?”
中尉聳了聳肩膀。
我說:
“今天要輪到我去‘干活’了。”
中尉笑了,說道:
“您想到哪兒去了,以為我去打仗了嗎?我是帶炮兵連到離這兒三公里的后方干活去的。我們在那兒構(gòu)筑第二道工事。”
我窘得無地自容,懊惱得差點兒要哭了。
可中尉已經(jīng)打起呼嚕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