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一瞬間,張霖之麻木、呆滯的眼睛忽然亮了,他認(rèn)出站在面前的女兒:“非非!是你!”他把手里那張敲破了的洗臉盆猛地?fù)ピ诘厣?,兩行老淚順著面頰緩緩流下。
“干什么的,你是他什么人?”幾個披著綠大衣的造反派橫在兩人中間,“不說,就拿這老家伙是問!”皮帶飛舞,罵聲片片。血絲和著淚水,在父親臉上劃出難看的線條?!皠e打了!別打了!我是他的女兒,我是來看看他的。”
“狗崽子!狗崽子!”
“給她學(xué)校打電話,把這家伙帶走?!?
就在造反派打電話的短暫空隙,她從父親深沉的目光里感到他急于知道外面的一切。
“爸爸,我們都好。您、您還有糧票嗎?”
張霖之沒有回答,只是低沉地帶著微喘說道:“回家告訴你媽媽,我一定革命到底!”
一群人強(qiáng)行把他們扯拽開,她的圍巾散落在地上,露出的白皙的臉漲得通紅。她奮力扭過頭,喊著:“爸爸,我還來看您,還來——”
張霖之咬緊牙沉默著,沉默得像一座活火山,在醞釀著噴發(fā),醞釀著怒吼!這一天整整24小時,他粒米未沾,滴水未進(jìn)。在敵意、冰冷的盯視下,在芒刺在背、鬼魅纏身般的厚重痛苦中,他在寫交代用的白紙前坐了5個多小時,最后端端正正寫道:“我再次申明,說我在黨的會議上攻擊毛主席的那些話,純屬造謠陷害。你們搞了我這么多天,費(fèi)了這樣大的工夫,給我扣上死黨的帽子,可是沒有任何事實(shí),今后像這樣的逼問,我一律拒絕回答?!边@就是他在被斗毒打52次,關(guān)押30多天之后,第一次交出的“坦白”材料!一顆金子似的心,在全身傷痕,衣服、頭發(fā)、臉上沾滿墨汁、血污、痰跡后面,還在頑強(qiáng)地閃光。它足以使所有政治上的懦夫汗顏,甚至兩千年前的那位老鄉(xiāng)——刺秦王的荊軻也無法比擬。
除了他的妻子兒女之外,這些天來,還有許許多多善良的人在想方設(shè)法營救張霖之。從高級干部到伙房大師傅,從左鄰右舍到素不相識的煤礦工人。雖然一次次上告電話被粗暴地回絕掛斷,一封封呼救信被“中央文革小組”的信訪組扣壓,但是人們還在打、在寫、在奔走……然而,誰都沒想到,對張霖之部長的迫害,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掛牌、游街、戴高帽、“噴氣式”、辱罵、狂叫。當(dāng)人們知道這一點(diǎn)時,已經(jīng)太晚了。
1967年1月21日晚6時,張霖之癱倒在床上。這一天,北京礦業(yè)學(xué)院的造反派舉行“慶祝奪權(quán)勝利”游行。他,作為俘虜和戰(zhàn)利品,舉著“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的牌子,陪游陪斗6個小時。此時,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快油盡燈枯,沒有一點(diǎn)氣力。忽然,外面一陣紛亂的腳步,看守王××和田××推門側(cè)倚,放進(jìn)五六個人來,未等老人張口,已被拖到地上,接著又被按跪在一張長方條凳上,脖子上掛上一捆東西。張霖之只覺得沉重?zé)o比,汗珠噼里啪啦掉下來。原來那是一個用褥子裹著的大鐵爐。見他顫顫巍巍,暴徒一把抓住他的頭發(fā)“幫助”他穩(wěn)住。王××大聲吼:“張霖之,你是不是彭真的死黨?”“是正常的工作關(guān)系,上下級關(guān)系。”“你是不是常常深夜到彭真家開會?”“很少。”“干什么去了?”“商量工作?!薄昂f……”
“啪!啪!”王××左右開弓,打得老人嘴里連血帶沫子淌下來,舌頭都麻了,像棉花瓤子塞在口里。眼角挨了一拳,他一只眼被血糊住,另一只眼大睜著盯著兇手?!澳氵€敢不老實(shí)——”不知是誰,照準(zhǔn)凳腿一腳踢去,凳倒人翻。張霖之的頭被那個鐵爐子掇著,重重磕在水泥地上。暴徒們又把他揪起來。
帶著鐵卡子的皮帶和軍用帆布腰帶像雨點(diǎn)一樣抽落下來,疼痛的抽搐散布到他臉上的每一根筋絡(luò),冷汗直冒。但張霖之仍不吭一聲。血,迸濺著,濺到四壁。飛舞的皮帶鐵頭打塌了他的左眉骨,打裂了后腦骨,打碎了襯衣。他下意識地蜷縮著,終于,兩眼發(fā)黑,又撲倒在地上。
腦子已不太清晰的張霖之只覺得極疲倦,極沉重,漸漸地,一切都模糊了,也難聽見掄著皮帶的小將們在喊:“看吶!張霖之那副怪樣子,裝死狗,哈哈!”他好像睡著了,枯瘦的身體倒伏在地上,臉枕著溫?zé)岬难?,閉上了眼睛……
聽到張霖之的死訊,周恩來含淚發(fā)表談話:“我很難過!一個部長,一個中央候補(bǔ)委員,一個人大代表就這樣死了。”
“聽說沒有?那個黑幫咽氣了。”
“張部長不幸遇難,唉——”
“老張死得冤哪!”
“簡直沒有王法了,這樣搞還了得?!”
“死就死唄,這種人多一個不如少一個?!?
無數(shù)張嘴帶著嘲弄的、幸災(zāi)樂禍的、悲哀的、憤怒的、痛不欲生的口吻傳播著一個消息:張霖之死了!一封封加急電報(bào)、一個個長途電話通過萬里中繼線,詢問煤炭部、國務(wù)院,詢問“中央文革”,要求證實(shí)這個消息是否準(zhǔn)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