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天堂門外(3)

這不是旅行 作者:祁天


小鎮(zhèn)靜悄悄的,除了我們,再無游客。守門的老大爺,見日墜人稀,便合上看了一天的書,做好下班的準(zhǔn)備。書名頗有趣——《比利小子的悲情人生》。我們見過各式關(guān)于比利的傳記,獨不見這本。老人日日在此守門,大概是看遍了尋常文章,才鉆進了書庫的邊邊角角。我們真想說:老伯,您陷得太深了!

老人好像讀出了我們的心思,淡然自嘲道:“美國人,也需要自己的故事。”

西部世界的確殘破,東部文明也著實發(fā)達,但從比利開始,整個美國,都在側(cè)耳聆聽從西部傳來的故事?!兜谝坏窝贰ⅰ秶夜珨场?、《亡命天涯》、《肖申克的救贖》、《越獄》……之后的情節(jié),未必再以西部作背景,但誰不是在面對殘局一樣的世界?又有誰不在效仿比利,倔強地做一顆叛然獨立的棋子?

西部精神,正是一種叛變的精神。叛變于殘破的現(xiàn)實,叛變于不完整的世界。從呵風(fēng)漏氣、破綻百出的魔鬼洞中,逃來一個個完整的靈魂,他們帶著全部的臟,全部的罪,卻又不忘對天堂的皈依,對人世的回味。然而,他們除了被卡在史書中、夾在故事里,注定無處可去。當(dāng)這一幕幕的尷尬、焦慮、狂躁被編成劇本,找個粗野的壯漢來演固然可靠,但若放在一個不生雀斑的美少年身上,豈不來得更瑰異、更跌宕,更叫人蕩氣回腸么?

故事確實跌宕,容我們把它慢慢說完。

比利脫逃之后,州里下達了捉拿頑兇的死命令,新一任警長臨危受命,他正是帕克。

帕克也是牛仔出身,曾與比利結(jié)交甚密。他一上任,就面臨著雙重壓力。一部分人催他緝拿兇犯,另一部分卻指責(zé)他貪戀功名,不顧舊情。帕克的心跡,直到今天,還吸引了相當(dāng)一批學(xué)者著文考據(jù),這里拋卻不談,我們只知道,在一次抓捕中,帕克把比利包圍了三天三夜,直到比利彈盡糧絕,在老朋友的問候下舉起了雙手。

于是,比利重回林肯縣法院,看到了窗外臨時豎起的絞架,拿起了褥草里的石子,在墻上刻下了那句:“我不想再蹲監(jiān)獄了”……

故事說到這里,已與開篇銜接了起來。至于結(jié)局,大概會讓人難過。

比利殺死警衛(wèi),再次脫逃的暴行,徹底激怒了帕克。他開始深居簡出,獨來獨往。鎮(zhèn)子里的人以為警長受了刺激,殊不知,警長已不存在,鎮(zhèn)里只有一名決心戰(zhàn)勝比利、以捍衛(wèi)自尊的牛仔。帕克趴伏在荒草中、潛沒在夕陽下,時時按著腰間的左輪。他知道比利的槍速,不會給自己任何遲疑的機會。

帕克做到了,在決定性的一刻,他沒有遲疑。

1881年7月14日的傍晚,帕克在一個朋友家里暗訪,此人,也是比利的朋友。突然,門開了,一個消瘦的黑影晃悠悠走進來,突然,黑影有所覺察,剛問出一句:“誰?”帕克甩手就是一槍……

走進一看,來者正是比利,此刻已停止了呼吸。

多少年后,當(dāng)人們想起當(dāng)晚的那一幕,總會嘆息道:“他們都過于莽撞……唉,這兩個牛仔!”

如今,比利的墓碑就在林肯縣外的郊野里。我們到的時候,天色漸晚,四野沉寂,幾只貓頭鷹睡飽了覺,慘叫數(shù)聲,離巢而去。站在墳場門口,我們舉步躑躅:該以什么樣的心態(tài)去尋那墓碑呢?緬懷?悲悼?或只為圖個新鮮?似乎都不太對,都不太通。

墳地里的碑高高低低,看年份,大都與比利同代。有些無名,一查生卒,便能猜到是橫死的亡命徒。唯獨一座碑,因為外罩鐵籠而格外顯眼,那一定是比利了。據(jù)說,有人太喜歡比利,曾把墓碑盜走,又有些更執(zhí)著的比利迷,死活去尋,如此往復(fù),此碑竟然三失三得。后來,人們干脆在上面焊個囚籠,這下沒人能盜走墓碑,想必比利的靈魂也出不來了。

生前逍遙法外,死后卻身陷囹圄。英雄主義每每降臨到比利身上,就總有那么一點變質(zhì)的味道。

碑上刻了三個名字,其中一個是比利,另兩個是他生前的好友。他們與比利同齡,并肩作戰(zhàn),卻都死在了比利前頭。待比利死后,后人把他們合葬一處,并在碑上又多刻了四個字母:PALS。

這是個生僻的單詞。我們沖回車中,翻開字典,用手逐一捋著詞條下的注解,這個是縮寫,不對,那個是地名,還不對……突然,我們愕然指定最后一條解釋:“小伙伴們”。

心一下子軟了,在彌漫硝煙的想象中糾結(jié)了幾天的神經(jīng),也一下子松弛了。我們曾害怕站在比利墳前,遭遇不知如何祭拜的尷尬,那是因為我們總想盤問:比利,你到底是英雄還是暴徒,是天使還是魔鬼?

比利誰也不是,他只是個孩子。

說他是孩子,非指年輕,而是指他在以幼稚的方式,反擊著生前身后的美國。不可否認,西部世界曾長久地處于東部文明的鉗制之下——被動地接?xùn)|部的法律、政治、技術(shù)和信仰。這種現(xiàn)象,直到西部拓荒完成,直到加州崛起才稍稍改變,之后,東西并舉的美國方謂成熟。然而,就在成熟之前,就在西部各州站穩(wěn)腳跟,對東部文明施以平衡之前,我們目睹了一次短促而失衡的較量。兩方對壘,一側(cè)是司法的桎梏,是社會的盤根,是道義的洪流,而對側(cè)只有一支輪、一匹馬、一己是非,和一點點青春期的躁動。

這不是幼稚,又是什么?可就是這點幼稚,能把孩子的天性,烘染得連成人都自嘆不如。

1973年,比利的故事被搬上好萊塢,影片著實火了一把,然而三十多年過去,很少有人看了。為了寫這篇文章,我們苦尋影評,所獲寥寥,卻意外發(fā)現(xiàn)一首傳唱至今的搖滾名曲,原本出自這部影片。歌曲作者是享譽西方樂壇的鮑勃·迪倫,歌詞同樣震撼人心:

《Knocking on the heaven’s door(敲響天堂之門)》

媽媽,收好我的警徽吧,

我再也用不到它。

我看著眼前的世界越來越暗,

好像我在敲著天堂的門:

敲啊,敲啊,敲著天堂的門,

……

媽媽,扔下我的槍吧,

我再也用不到它。

我看著眼前的烏云越壓越低,

好像我在敲著天堂的門:

敲啊,敲啊,敲著天堂的門,

……

歌是寫給帕克的,但卻唱著比利的心聲,這恰是它的高明之處。

夜深了,我們擰開音箱,片刻傳來了鮑勃·迪倫那百味雜糅的聲音。曾聽此歌,嫌他把那句“敲啊,敲啊,敲著天堂的門”唱了太多遍,直到耳根發(fā)緊,毛孔倒豎。今夜,我們卻聽到了那聲音里的焦慮、躁動、徒勞和不甘……這是共存于每人心底的那點幼稚在作祟吧?天堂的大門,明明已對你緊閉,卻還要偏執(zhí)地敲響它。也許,就是這一點點沖破理性的妄念,才讓人之為人,才讓天使和魔鬼面容,一齊失了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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