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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門外(2)

這不是旅行 作者:祁天


1868年,一個愛爾蘭裔單親母親帶著她9歲的孩子,離開紐約,投奔西部。在這對孤兒寡母眼中,東部意味著貧窮和絕望。西部呢?未知。對于無產(chǎn)者,未知總是好的。

5年后,他們在新墨西哥州的Silver City(銀城)安家。房子不大,用泥草砌成。院里曬滿了鄰人家的衣服,母親的雙手生出了幸福的老繭。他們愛上了新墨西哥州紅撲撲的土地,這里干燥而亮敞,比起紐約陰暗潮濕的貧民窟,宛如天堂。

然而好景不長,同年,母親罹患肺結(jié)核,撇下14歲的孩子,撒手人寰。

埋了母親,孩子挽起臟兮兮袖管,開始幫人做些看牛放馬的零工。那天,農(nóng)場主配給他一把冰冷的左輪,從此,他做了牛仔。

他喜歡這把槍,沒事便拽出來把玩,漸漸悟出其中的道理:從前的燧發(fā)槍,要裝一發(fā),打一發(fā),你一發(fā),我一發(fā),誰也別想占到便宜,此時,槍戰(zhàn)爭等同于決斗,半是廝殺,半是禮儀。然而左輪槍打破了這平衡,人們可以在短時間內(nèi),傾瀉6發(fā)子彈。單打獨斗的能力大大加強,街頭巷尾的械斗,取代了兵規(guī)陣矩的會戰(zhàn)。于是,生存的王道漸漸濃縮成一個字—快!

他在曠野中、馬背上,對著奔騰的野牛,俯沖的禿鷹,風吹草動的葦稍,搖曳不定的燭火,一次次地掏槍、掏槍!直到槍管磨得像鏡面,槍套貼伏得像穿順腳的舊鞋,一套用于殺戮的完整動作,變得像眨眼一樣無聲無息,天經(jīng)地義。

17歲那年,他和一個魁梧的鐵匠發(fā)生了口角。鐵匠侮辱他的母親,并把他推倒在地。在倒下的那一剎那,他本能地完成了那套呼之欲出的動作,鐵匠應(yīng)聲倒下。次日,城里貼出一張通緝令,寫道:“殺人犯比利,懸賞500美金緝拿?!?/p>

在林肯縣的博物館里,我們看到了這張通緝令。通緝令下是比利的最愛:0.41口徑的柯爾特左輪。守館的老者體貼地解釋道:“這不是原物,縣里人捐的??h城附近,曾有個兵營,南北打完仗,退伍兵多會把槍賣掉,弄得這一帶,人人都能搞到兩把?!?/p>

我們一直在想,受通緝的比利,為何會選擇在林肯縣落腳?現(xiàn)在,似乎有了答案。

亂,林肯縣確實很亂。

先是駐軍,為縣城帶來了牛肉生意,幾個得克薩斯的農(nóng)場主,放棄趕牛去東部銷售的老路,轉(zhuǎn)而向西進入新墨西哥州。牛多了,偷牛賊多了,打劫的印第安人也多了。警力不夠,身家性命,全賴自衛(wèi)。于是槍支開始泛濫,牛仔開始泛濫,他們看牛牧馬,打打殺殺。越來越多的逃犯、賭徒、失業(yè)者、退伍兵,紛至沓來。慢慢的,法律失去了效力,警察也裹挾其中,跟著做些不黑不白的買賣。文明走到這里,就像衣著潔凈的小姑娘,失足跌進了污水溝。她哭著嚷著,并非因為什么實質(zhì)性的傷害,而源于強烈的不適應(yīng),源于一想到嬌軟的身軀在泥垢中袒露,便難以承受的恐懼和迷惘。

如今,比利看清了,這個讓文明渾身難受的地方,就是西部,就是林肯縣。他要的就是一個灰色地帶,能在地獄階前亮劍,能在天堂門外拔槍。他來得靜悄悄,神秘秘,一場大戰(zhàn),正在暗中醞釀。

比利開始在農(nóng)場主藤斯托爾手下當牛仔。雇主待他不薄,農(nóng)場里的同伙也個個慷慨。然而藤斯是英格蘭新近的移民,被妄圖壟斷本地生意的農(nóng)場主墨菲視為眼中芒刺。墨菲路子廣,與警長結(jié)交甚密,在州里也有后臺,曾指桑罵槐地說:“林肯縣誰敢反對我,就像企圖用餐叉阻止洶涌的海浪一樣。”

藤斯選擇了沉默,繼續(xù)低調(diào)地做著生意。他把牛養(yǎng)得膘肥體壯,把雜貨鋪經(jīng)營得規(guī)規(guī)矩矩。然而,在一日回家的路上,他慘死在墨菲幫派的槍下。

比利和他的同伴找到警長,警長袒護,到州里告狀,州里推諉。他們被激怒了,狠狠地瞟了一眼墨菲的農(nóng)場,暗自為槍擦足了油,填滿了彈藥,騎上幾匹快馬,一場血戰(zhàn)開始了。

接下來的幾天,林肯縣槍聲大作。警長隨即加入了墨菲一伙,圍剿比利眾人。比利眼尖,瞄著那個最耀眼的警徽,就是一槍……警長暴尸街頭,警察一哄而散,比利走上近前,有些害怕。他想起兩年前殺的鐵匠,如果那次開槍是為尊嚴,那這次呢?比利一陣暈眩,感覺腳下西部的土地開始分裂,自己恰恰騎在這條裂縫上。他必須重新安排自己的重心:文明,還是野蠻?天堂,還是地獄?

比利選擇了前者。

他在逃亡中開始一次次地給州長寫信,控訴墨菲的罪惡、警長的瀆職,申明自己所做的一切,乃正義感使然。他要求寬恕,自愿出庭作證,指控墨菲集團,用以換取特赦。州長確實做了答復(fù),但無一是針對比利的。比利的同伴一個個得到了赦免,唯獨自己被晾在一旁。原因很簡單,他殺的是警長!

1879年3月,英雄主義的傳說,推演到了高潮。

一日清晨,比利只身潛回林肯縣,在村口見到了州長和尾隨的一大群警察。他擺出經(jīng)典的姿勢向州長問好:一手以來福槍杵地,一手閑垂胯畔,亮出了腰間的左輪……

說實話,那么多西部片里的鐵血柔情,竟不如這兩行史料更能摧撼人心。

也許比利的行為太過瀟灑,吸引了史家全部的目光,我們找不到絲毫記錄,描述當時談判的場景,以及州長的回應(yīng)。三天之后,比利自愿放下武器,走進了林肯縣法院。他等著出庭作證,等著一紙赦令。

出庭后,比利卻被重新投回法院羈押——州長變卦了,在他眼里,沒有槍的比利,無非是個19歲的孩子,而對孩子的承諾,又算得了什么呢?

誰也沒想到,幾日后,比利越獄了。據(jù)推測,有同情者為他在窗下放了匹馬,使比利跳窗得脫。

圍著林肯縣的老法院,我們轉(zhuǎn)了三圈。仔細端詳著這個呵風漏氣的建筑。為什么沒有正經(jīng)的監(jiān)獄?為什么連像樣的鐵窗都見不到一扇?我們從質(zhì)疑法院,到質(zhì)疑法律,從質(zhì)疑法律,轉(zhuǎn)而質(zhì)疑社會。在這片粗糙的土地上,連最該封鎖、最該嚴密的角落,都這樣漏洞百出。西部大地,真像一盤下剩的殘棋,而比利,便是那獨立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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